得知张择端入了打火队之后,张小凤有些不满。
上次琉璃巷失火,张择端冒冒失失冲回去抢画,这一点本就触动了张小凤的逆鳞。
火场最忌讳的就是冲动冒失,更忌讳因为身外之物重回火场,这无异于白白送死。
更重要的,甚至会牵连到救活人的性命。
此前,一家店铺起火,老板趁打火人不注意,进去想把放在床底的钱拿出来。
可老板进去之后却被房柱压住了,为了救他,张小凤手下的兄弟在火场里伤了一条腿,好了之后成了瘸子。
瘸腿的人叫张山峰,后来因为伤腿,也不能再打火。
打火队想留他在这里工作,编制蓑衣。可张山峰自从腿瘸了之后,性情大变,不爱说话,面不见笑。
不能打火,但每天还在打火队里待着,像吃闲饭的。
张山峰越来越痛苦,每天恍恍惚惚,之后在一个深夜,他悄悄离开了打火队。
从此之后,他再也没有出现过。
这件事情像一块大石,压在张小凤的心里多年。
因此,张小凤不想留下张择端。可是有言在先,李真金已经和木头说好了,木楞也答应留下他。
张小凤对木楞直言:“木头,你知道我张小凤,跟着你,上刀山下火海,从来不会含糊半点,但是这件事我不想答应,我们要一个书呆子有什么用?何况是个不爱惜自己生命的书呆子,这样的人,也不会把别人的性命当回事。”
木楞犹豫了好久,没有回话。他心知张小凤心里的隐痛,更不想在他的伤口上撒盐。
“可我们都是粗人,三年前,粮铺起火,你记不记得,二山子准备拉倒库房,最后二层高的粮库,朝他倒了过去,大小伙子,就这样没了。我们不需要书呆子,但是需要懂得建楼拆楼的人。”
木楞语重心长地说。
张小凤也想起了这件旧事,沉默不语。他似乎是默认了木头的选择。
木头又说:“那你就把书呆子训成一个打火人。”
第二天早课的时候,张小凤专门对张择端说:“我本来不想留你,我见不得不爱惜自己性命的人。留下可以,照常训练。”
照例是闭气,掷水袋,喷唧筒,扛沙包。
第一关闭气,就难倒了张择端,一个早上下来活活憋成了落汤鸡。
之后掷水袋,喷唧筒,扛沙包。
这些全是体力活,这个刷笔杆子的胳膊活活累废了。
打火的汉子们纷纷窃笑起来,张择端狼狈抗沙包的样子都成了他们取乐的新节目。
不知为何,此时冷花娘的脸庞总是会在张择端的脑海里浮现,她手里的绣花针上下翻飞,好像在说,我有京城第一针,你有什么?你是有跃马长枪,可以飞驰疆场?又或是你有万丈雄才,可以挥笔千金?
绣娘仿佛又说,是谁信誓旦旦说他找了份工,要去打火队了呢?堂堂张择端不会连这点事情也做不好吧。
张择端仿佛又对自己说,张择端啊,除了手中那支破旧画笔,你又有何傍身之物?
思绪万千,纷乱在张择端的心头。
他告诉自己,不能就此放弃,不能把自己再次当作笑话。
他努力扛起沙包,哪怕耳边都是嘲笑。
这些嘲笑又能算得了什么呢?当他为了一幅画和人讨价还价撒泼打滚的时候,哪里又少受了白眼呢?
第一天的正式训练中,张择端取得了和环饼最初来打火队时一样的战绩。
“样样都不成,就连闭气也不成,今天没有你的饭吃。”张小凤这样说道。
“我就是有点不明白,为什么非要闭气?闭气之后,头晕眼花,救火的时候不是更麻烦。”张择端说道。
“但是如果不会闭气,烟尘会在更短的时间内就让你晕倒,甚至是死亡。”李真金这时补充道。
张小凤一贯是如此严格的训练要求,李真金领教过。
木头也不会因为张择端而破例。
到了夜里,李真金悄悄出去买了环饼来,要给张择端吃。
张择端突然光明磊落,大义凛然,坚决不吃。
因此香喷喷的环饼都便宜了环饼,环饼吃了个狼吞虎咽,看得张择端心里痒痒的,直咽口水,但是仍然纹丝不动。
第二天张择端眼冒金星,仍然咬着牙闭气,差点没栽进水缸里。
不过所幸,这次张择端成功了一次。
起码,张择端终于吃上了饭。
训练的日子照常是越发辛苦,张择端表面上一直安于训练,甚至可以说卖命训练。
但是李真金看得出来,张择端的心里思绪很重。
到了晚上,他又会悄悄拿出身上唯一的画笔,像看待昔日的情人。
没有墨,他就亲自从河边捡来合适的木头,自己在院子里烧制。
没有砚台,他就在火盆里研磨。
没有画布,他就在院里的青石板上画。
每天他在画些什么,李真金也不清楚。
有时李真金好奇,准备凑近了看,可是张择端发现有人偷看,便会涂掉石板上的画。
等到李真金看到时,上面是一片黑墨,好似被风吹乱的阴云。张择端表面上放荡不羁,内心有时像极了这一团黑墨。
在张择端没来之前,环饼的闭气一直是倒数第一,张择端来了,他样样都占了个倒数第一。
不过这天,他倒是另辟蹊径。画了这么多年画,他对于墨很有研究。
上好的墨一般是用松烟制成,可是穷困潦倒之时,他曾经用多种木头烧烟。
这天晚上又在烧墨的时候,他突然想起,曾经他把烧过的木炭丢进水里,水中的脏东西不久之后就会被吸收得一干二净。
既然水中可以,空气中是否也可以?
张择端随后重新烧了一些木炭,之后将木炭碎成小块,包在了粗布之内,做成了一个可以护住口鼻的面罩。
之后,他戴上试了一些。
此时李真金恰好走进了院子,见他脸上像是肿了一般,吓了一跳。
“你这是做什么?没事吧。”
张择端摘下面罩,兴冲冲地对李真金说:“我有个好办法,戴上这个,就不怕火场里的烟尘了。”
“这里面是什么东西?”李真金十分疑惑。
“炭,就是木炭。”
“木炭还有这么大的本领?”
“那是当然,我有八成的把握。”
“我虽然不知道这东西到底是不是管用,不过张大哥,我相信你,你肯定是会比我们有想法的。”李真金犹豫着说。
不过,第二天这个破破烂烂沾了炭黑的面罩,立刻引来了全队人的嘲笑。
张小凤冷笑一下,对张择端说:“你就算是不想训练,也犯不着用这些下三烂的招数来唬我吧。”
张择端又说:“行与不行,一试便知。”
“你说的。”这时队员章二虎起哄道。
“大丈夫,说一不二。”
张二虎说时就抱来了木柴,洒了些水,准备在院子里放烟。
烟刚刚升起,就传来了木楞的骂声。
“谁让你们在院子里放火的!赶快灭了。”
木楞一脸气愤,之后他又走上前去,提溜出来了那个叫做章二虎的队员,怒目圆睁。
“看火好玩是吗?好玩的话,下次大火让你做先锋。”
木楞的老虎掌差点拍下来,吓得张二虎瑟瑟发抖。
“木头,是我不对,认罚!”章二虎又说。
“扛着沙包,在太阳底下站两个时辰。”木楞说。
木楞曾经说过,打火大院里,除非是烧火做饭,这个院子里不能起火。
对火的敏感和提防,早就像是一根刺深深扎在了他的心里。
木楞话音刚落,这时传来火情急报。
明义坊的一家客栈起火了。
打火队即刻出发了。
在汴梁,租房已经变成外来旅人甚至是常住居民的一种常态。
起火的这家客栈名叫忘忧,打火队到场之后,发现主要是后院冒起了烟,住房目前并无大碍。
木楞这才算是松了一口气,若是住房起火,祸殃整个三层楼高的客栈,之后不知又会有多少人会陷入险境。
后院主要是后厨,此外就是马厩,此时马已经跑光了。
木楞观察火势并不大,不过因为后院囤了太多喂马的材料,加上前日大雨,草料潮湿,导致浓烟滚滚。
当务之急,是要确认还有没有人困在里面。
木楞立刻指派张小凤带队进入探查,可是几次冲进去,每次都一无所获,狼狈而来。
烟气浓重,导致人在里面根本看不清东西。
不过一会,浓重的烟气就会呛得人难受,喉咙如刀割,眼泪似水流。
这时,客栈的厨子四处转悠了半天,突然大喊道:“小勺子,小勺子呢?小勺子是不是还没出来?”
厨子立刻找到了木头,上前行了个礼。
“木大哥,请你一定要救救小勺子啊,他才十几岁。”
木楞听了,一脸严肃。
“你放心,我们一定想办法。”
之后木楞思量半刻,又命令下去:“两人一组,开始重新探路。”
“等下!”
这时张择端突然站了出来,他已经换上了他自制的面罩。
“让我试试。”
说完张择端便钻进了浓烟之中。
“来人跟他一起!”木楞赶紧说。
救火最忌单打独斗,万一出事,就是大事。
听了木头的话,李真金立刻跟上前去。
浓烟瞬间包围住了张择端的身体,火场之中,张择端立刻感到天旋地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