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张择端不想再见到官家。
是,他是全天下最有权势的人。
当年张择端误烧了画院,本来做好了死的准备,若是可以,画院中枉死的性命,他本来也可以命相抵。
可偏偏官家放了他一马,张择端觉得更加无颜面在世,他要怀着愧疚去过接下来的半生。
如今这份愧疚又漫上了他的心头。
张择端早早躲在了绣娘的闺房之中,天色暗下,官家的马车才从满城的灯火中穿梭而来,悄悄入了绣娘家的院门。
官家的年纪方才四十出头,看起来竟还有几分俊朗与潇洒。
官家没有架子,绣娘行礼之后,请官家坐在了院中。
“陋室小院,官家见笑了。”绣娘说道。
“今天我是为了人而来,地方并不重要。”官家的眼神望向绣娘,眼中既有爱慕,又有钦佩。
这话让绣娘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张择端透着窗户看到外面,内心复杂,好似炒起了豆子。
“官家说笑了,小娘子不过是市井中的平常女子,哪里值得官家亲自跑来一趟。难道官家不是为了看绣?”
“对,自然是要看绣,绣娘的绣,谁人不想见识?”
“官家又说笑了,官家的画才是天下第一,无出其右。”
绣娘摆了摆手,阮玉儿当下展开了绣娘的绣作,芙蓉跃然布上,花枝上,一只锦鸡正在栖息,一旁还有两只蝴蝶绕花飞舞。
绣娘绣的正是《芙蓉锦鸡图》。
《芙蓉锦鸡图》是官家所画,后来经人摹画,早就流传入市井之中。
民间画者多有效仿,但未曾有人画出官家画中的精致与贵气。
不过,这绣让官家为之一震。
走线之细,不仔细分辨是看不出的,色彩之真,让人看了神色恍然,仿佛鸡叫就在耳边,蝴蝶就在眼前。
许久,官家的眼睛未曾离开绢布。
“好,好,好。”
官家连说了三声好,他身边的宦官随从连个大气也不敢喘,似乎他们也没有见过官家这副样子。
“什么是画?天底下,当真有画吗?”官家喃喃自语说。
众人皆是一脸疑惑。
“天底下,当真有这样的锦鸡吗?”官家又说。
“我绣的锦鸡,天下有。官家画的锦鸡,天下想必是寻不见。”绣娘说道。
“哦?”官家有些疑惑。
“这锦鸡不过出自于寻常凡人之手,所以自然好寻。但是官家笔下的锦鸡,是出自天子之手,人间自然是见不到。”绣娘微微一笑,便不再去看官家。
可官家的眼睛,却黏在了绣娘的身上。
绣娘这话说得好听,官家心里十分开心,这芙蓉锦鸡图更是让管家大开眼界。
他知道他不是什么天子,不是什么真龙。
他叫赵佶,像天下所有人一样,有名有姓,肉眼凡胎。
“绣比画要好,也比画要难,丝线之细,竟能模仿出天下所有的神物,奇,奇,奇。这个可以送给我吗?”赵佶又问。
“官家若是喜欢,那是小娘子的福分了。”绣娘行了个礼,之后又说:“不过,小娘子另外准备了一件礼物,想要献给官家。”
“哦?是什么东西,让朕看看。”赵佶有些迫不及待。
绣娘随即摆了摆手,阮玉儿又抱来一个精美的盒子,看起来里面装的也是一幅画。
赵佶笑了起来,又说:“今天我算是大饱眼福了,绣娘的大作,竟然有缘看个够。”
等到阮玉儿把盒子里的绢布铺开,赵佶反而有些困惑。
绢布上所绣,确是一幅画。
画上是一幢起火的酒楼,酒楼旁边分别是十数个打火队的汉子,有的救人,有的扑火。
绣得逼真,让人仿佛看到火烧面前,风吹耳边。
四周空地上,伤者又有十数人,有的痛苦,有的哀叹,有的倒在地上久久不起。
绣的凄惨,好一幅令人心痛的火灾惨像。
“这是……”赵佶看得疑惑。
“这便是我要献给官家的礼物。”绣娘回答道。
“似曾相识……”赵佶喃喃道。
这画确实是看得眼熟,让他想起一个人来。
这个人狂傲不羁,狂悖犯上是家常便饭。
这个人此时正躲在绣娘的闺房里,悄悄看着外面发生的一切。
“绣娘送我这幅画,想必是有什么话说?”赵佶想起前日里朝堂之上,有人提议要裁撤民间打火队,如今这幅画出现在他的面前,想必不是巧合。
“小娘子敢问官家,为什么有人愿意打火?”
“为了保护一方百姓平安。”
“还有呢?”
“为了打火救人?”
“还有呢?”
“还有什么?”
“为了活命。”绣娘又说。
对,很简单,为了活命。
这世上大多数人都是为了活命而操心。可官家不是,官家从来不会因为柴米油盐发愁,因为破屋漏窗愁眉叹息。
这是绣娘的心里话。
“小娘子见识浅薄,但我想,民间打火队事关多少人的生计,涉及汴梁百姓防火安危,我想还是慎重一些要好。”
官家没有回应,他好像有些失望,原来绣娘根本不是想见他,也不是真心想与他切磋画艺。
“这件事情,不要再提了。”赵佶说道。
绣娘还想再说些什么,眼看赵佶起身背了过去,又一时无措了。
张择端心里纠结万分,此时大喊道:“官家,百姓家里可有太平缸?”
太平缸是宫内的防火水桶,因此名叫太平,希望保佑太平无事。
这一声叫喊,惊住了赵佶。
张择端此时出现在赵佶的面前,忘记了行礼。
两个人面面相觑,皆十分惊讶。
“原来是故人……”赵佶喃喃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