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光眼的尽头——显然已在上升的太阳的光辉照在纯真的女孩脸上,她一边走,一边左顾右盼。还看见后面的男人的影子,他从她身后匆匆走来。
接着,男人走了过去,女孩脸上无比明亮。
捕捉这一幕,戴明感叹自己还有可以用手拍上去的额头——他想呐喊——放开那个女孩的心,让我来……
末了,又觉麻烦,还是罢了,转身走去了柳一身旁。听他和京宗长老韩一二说话。
“你这个弟子和‘有意思’抱着挺紧啊。”韩一二浑浊的眼里精光蓦地一闪,投向戴明,面色又复木然。
“你来做什么?”柳一张嘴问:“没见到我和大人物在说话吗?”
“见到了啊,就是因为在远处看你们觉得你们有点小,不符合你们的身份。所以走近来把你们看大一点呐。”
戴明认真神情而答。也听见京宗长老的话,朝他微微点头报笑张嘴:“长老看起来是个很好的人。”
“好?从何说起?”韩一二面色仍木然。
“感觉。就像你对我的感觉。这种感觉不需要去费劲剖析什么缘由,认真感受这一当下就好。反正你看起来也活不了多久,咱的交际也不会维系太多时间。你说呢?”戴明想了想,笑脸复平静,语气轻柔。
说着,天地间莫名生有不可见的缕缕NPC之力,汇集而来。进来他大脑,被关了起来。
显然,两人都看见了这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汲取NPC之力的景象,心内都有些触动。
“你看,多像以前的年轻人啊。不过这种年轻人总是遭那些不开化的NPC人物嫌弃、排挤。就算是咱NPC修行界修行有为的人——毕竟没有达到超脱NPC的境地,也是会难免生出讨厌的心绪——啊,有点像文人相轻?”
韩一二戳着两手食指尖,作思想状。说着,突然蹲下身子,看着正在一株绿草上爬行的蚂蚁。从手尖扯了块老皮下来,放在了蚂蚁前行的路上,再张嘴:“有点像NPC生命的本能、原罪,看不得比自己牛逼的存在。”
蚂蚁沿着那块比自己身躯大数倍的老皮爬了数圈,似未识别出是可以搬运进蚁穴的食物,爬走了。
一缕不知从哪里来的风忽然来到老皮身上,把它卷向了未知远方。
韩一二缓缓站起身,望着随风而去的老皮,又张嘴:“张七二因为预算那件事情的能力,宗主要他去京宗学习。京宗选拔人才的名额可以不算他那一个,你这还要选出五个人出来,现在就随我去京宗。”
“去京宗做什么?我可算是个人才吗?”戴明喜收NPC之力后突然插话。
戴明自虚假世界被柳一接引入白云门,已有七载,今年也有三十三岁了。
七年来,他早已知晓太多过往在虚假世界中不得的讯息——世界是假的。所有人的生老病死、喜怒哀乐、尔虞我诈、争权夺利,都是假的。惟有修得NPC之力才能获得短暂的清醒,遁入那玄而又玄的真实境地感受真正的自由活着的感觉一二。
虽说两者俱是感觉——活着只是一种短暂的感觉——但真正体验过便会知晓两者的巨大差异。
而要长久的活在真实里,开创真实世界,惟有修得超脱NPC之境才可——虽然这像是另一种挣扎……
如今置身白云门,确是对修行NPC之力帮助不大了——他修得NPC之力的频率及量近年来愈来愈少。
有时离开,并不是抛弃,而是去走别的路,让别的路有其意义。他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的。
“‘现在’是什么意思?要我现在就走过去对他们点五个人头让你带走?以前来的人不都是会来我白云门的图书馆放些书籍再走么?”柳一诧异的张嘴问。
“你对‘现在’的理解确是没错的,去吧,柳小子。书,已经不多了。不久后,宗主会亲自来一趟这里,把这次的书带来。”韩一二抬手抹了抹自己的光头,神色认真的点头认可。
“不用点五个,点四个就可以了,师父。”戴明插嘴。
“不去。”柳一显然不喜欢被人喊“柳小子”,别过脸去望白云。
“乖。”韩一二宠溺的伸出方才抚摸过自己光头的手,揉着柳一长发飘飘的头,一脸木然。
柳一不要脸的吗?被众目睽睽下这样摸头,是谁都不可能去忍。他想大喝一声,却发不出声音,想跳起来踢面前人一脚,却动不了身躯。他浑身的NPC之力仿佛被一头猛兽咬住了,运用不得半分。
当然,如果他愿意解开体内封存了大量NPC之力的“封印”,是自信可以无视眼前人的力量的。
但对自己在这世上惟一清醒且活着的亲人——舅舅,他会去这样做吗?
不会。
他也不会害自己的徒弟。
谁知道呢?人都是会变的。
他已经八十一年没有见过自己的舅舅了。
他都以为他死了。
死在京宗错综复杂的争斗中。死在蓝天白云的压迫里。死在NPC之力的反噬间。
……
七年前。
昌南市某网吧。
收银前台坐了一个戴明。他正在揍键疾书——
空气中弥漫着香烟的气味,还有“天空之城吟唱版”。
“网管!网管!”
“都说了这里没有网管,你要干啥就和我说!”
戴明停下极速揍打键盘的双手十指,有些快乐——总是有人会跟自己说话的,随便说点什么都好。
“我们是来打游戏的,你放这音乐搞得我昏昏欲睡。你能不能换首歌?换一首!”
顾客的意见戴明有时候会去践行——嘴里却发出感叹:“诶,果然不是谁都能拥有欣赏美的能力。也不能这么说,或许只是人家的情绪还没有酝酿到位。”
“网管!网管!”
“你接着说。”戴明瞥了眼大厅23号机。
“你是要我们哭着打游戏吗?这是啥破歌!”
戴明不乐意了,自己是网吧收银。全网吧现在就自己一个工作人员,这点自由都没有?自己读了十几年书不就是为了自由?
“二泉映月”难道还不够好听?懂不懂得欣赏?有没有一丁点品味?
那悲切的想死的音调多么美……
他还是切歌了——班得瑞的“月光”、“童年”、列侬的“Love”、“OhMyLove”、张国荣的“同道中人”、“梦死醉生”、窦唯的“噢!乖”、“象忆之味”、许巍的“旅行”、“在别处”……
“就在我进入的瞬间,我真想死在你怀里,我看到我的另一个身体,飘向那遥远的地方。我的身体在这里,可心它躲在哪里,每天幻想的自己,总在另一个地方,耶……”
满脸陶醉的哼唱至此,戴明忽然发现吧台前站了一个男人。
一个长发飘飘,大热天穿着一件红色格子衬衫的中年男人。
一双不大的眼一直在看着自己笑。
笑得戴明怀疑自己是一个美女。
“开机揍游戏?”
男人摇头。
“买东或西?”
男人摇头。
“来,抽支烟。”
男人摇头。
戴明乐了。一个中年男人一直对不是美女的自己笑,这太不正常了。事出反常必有妖——他或是个精神病患者。
想到这里,戴明便不说话了——和精神病患者沟通不能急,要等对方先说;他往后仰了仰,在椅子上挪了个舒服的位置,也看着对方笑。
音乐此时正好切到“数鸭子”——
“门前大桥下,游过一群鸭,快来快来数一数,二四六七八,咕嘎,咕嘎……”
“网管!你他妈是不是刚从幼儿园放出来!还没听够儿歌吗?”
戴明仍坐在椅子上仰头看着男人笑,切了一首窦唯的“说不出的感觉”。
“你想真正的活着吗?”男人突然打破了两人间的沉默,脸上的笑也撤了,换上了正经。
“难道我死了吗?”戴明对奇异的事情从来觉得是人生的重要意义,他立刻兴奋的接口。
“谁又说的清呢?从某种角度来说,谁又真正的活着,真正的死去了呢?”男人脸上的正经又换了,平淡的走到吧台右侧的冰箱里拿了一瓶灌装可乐。
自然的打开,喝了一口。
又穿过吧台左侧走进吧台内部,扯过监控电脑前的椅子,把屁股放了上去。
“三块钱。”戴明转身笑看着一旁的男人伸手。
“刚我说到哪了?”男人不答反问。
“可能没有人真正活着,活着的或许只是一种短暂的幻觉。就像有朝一日组成你的肉体被虫子吃了,虫子被鸟吃了,鸟被泥土吃了,泥土上长了一颗苹果,苹果又被我吃了,你就成了我的部分。从物质上这样讲也许没有问题,但人有灵魂。虽然不知道它们怎么诞生,又会去哪里。”
戴明这些年逃课看了许多哲学、历史、物理、心理、文学、宗教……,再加上自己会去思想生命的意义,自身的意义。自然会去想许多,也得了许多。
“你说的没错。咱不说那么深入。来,你看我的眼。”男人不想说话了。他简直把自己想说的都说完了,自己还说啥?
只能用实际的体验让对方知道自己的厉害了。
说完,柳一的眼里就淌出不可见的NPC之力,钻进戴明的脑内、眼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