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贾琏从山坡上折返回战场时,厮杀已经结束。
从尸体倾泻在烂泥地的鲜血变稠变黑,足有两三寸厚。
到处都是残破的尸体,有的人没了脑袋,有的人没了胳膊,有的人肚皮破开,流出的内脏洒了一地。
一阵风吹来,烂泥的恶臭和人血的腥膻盈满战场。
散落的兵器静静躺在泥中,无主的战马,勾着脑袋长嘶,声音如泣如诉。
贾琏神情沉重的在战场行走着,这也是他第一次体会到战争的残酷。
道路两边均是木然的军士,坐在泥地里,目光茫然的扫视着周遭一切。这一战贾琏虽然胜了,可至少也损失了七八百军士。
比起胜利的喜悦,更多的则是对同伴战死的悲戚。
“唉,一将功成万骨枯,这些军士的累累尸骨,到头来却成就了我贾琏的登天之路。”贾琏长吁一声,在心中暗暗感慨起来。
正走着,前边忽然传来一声怒喝:“他奶奶的,狗日的鞑子都成了俘虏了还这般猖狂,信不信老子宰了你这狗畜生?”
贾琏定睛看去。
说话的疯驴子一身铠甲,满是血污,一脚踩在一名满身泥浆的鞑子身上。
周围的新军将鞑子团团围住,一脸凶神恶煞的盯着鞑子。
鞑子怒目圆睁,好几次都想挣扎起身,但却被疯驴子死死压制。
“啊?是那名鞑子将领?”贾琏瞧得真切,立刻疾步走上前去。
“将军。”
见到贾琏上前,两边的军士纷纷避道行礼。
疯驴子简单一点头,然后朝赶来的贾琏介绍道:“这狗鞑子又凶悍又嘴硬,依着我看,这肯定是鞑子里的大鱼。”
贾琏笑着拍拍疯驴子肩膀,朝队列外喊道:“小鞑子,小鞑子!”
“将军。”一名满脸血污的少年从人堆外挤了进来,正对着贾琏站立。
他正是疯驴子最先俘虏的那名有一半鞑子血统的少年,因为他会说蒙古语,还会些医术,所以贾琏便留了这少年一命。
因为没个名字,军中的人都叫他“小鞑子”
“看看,这家伙你认识吗?”贾琏直接了当的问。
小鞑子走到被俘虏的鞑子将领跟前,来回审视一圈后,兴奋的叫了起来:“将军,他是巴图鲁,是蒙古的叶护,你们把他都抓住了!”
“叶护是个什么官儿?”一名小卒好奇问道。
小鞑子面颊张德通红,唾沫横飞的回答:“叶护就是蒙古的大公,和大宁的国公郡王相当。”
一名总旗夸张叫嚷起来:“乖乖,驴子哥哥抓了个鞑子的国公爷!”
疯驴子也是一脸激动,把脸一转,将目光移向同样处于眩晕的贾琏。
这时的贾琏瞪圆双眼,看向他脚下的巴图鲁,犹如看见一个脱光绝世美人一般。
这可是一位鞑子公爵,如此旷世大功,早足够他们封爵。
“咕咚”着吞咽了口唾沫,贾琏声音颤抖着吩咐道:“快...快向周尚书和朝廷报捷,我部击溃鞑子西面军主力,斩首千余级,擒鞑子叶护一人。”
“是。”传令兵立刻抱拳答应。
“冯杰,你这回可是立下大功了!”传令兵前脚刚走,贾琏便迫不及待的朝疯驴子笑道,“自太祖之后,我大宁还从未有生擒鞑子叶护的功绩。”
“此番你就是封个伯爵,也不为过。”
“恭喜伯爵大老爷,日后还请伯爵老爷关照一二。”贾琏说到最后,油腔滑调的打趣起疯驴子。
“恭喜伯爵老爷,日后还请关照则个。”周围的亲卒嘻嘻哈哈,一同朝疯驴子道喜。
疯驴子沾满血污的刀削脸一烫,连摆手道:“什么我的功绩,这狗鞑子是众兄弟一同擒获的,要论功绩,自然是众兄弟和将军在前头。”
听了疯驴子这话,贾琏和众军士均是笑了起来。
紧跟着,贾琏大手一招,命人把气晕过去的巴图鲁押下。
待战后献俘太庙,让皇帝和大宁好生扬眉吐气一次。
“对了,多大哥呢?”做完这一切,贾琏迟迟不见多隆身影,于是狐疑的朝疯驴子问。
疯驴子一脸不忿,回答:“狗日的牛继宗,前边差点儿把我军阵列冲垮,一见鞑子颓败,立刻反杀回来。
这会儿仗一打赢,迫不及地的去往鞑子营寨,抢夺财宝和辎重。”
“多大哥怕叫牛继宗抢了先,便带人先赶了过去。”
“那咱们也快赶过去吧,省得多隆吃亏。”贾琏急匆匆提议道。
疯驴子咧嘴一笑,指了指堆满尸体的战场:“咱们不用去,那儿有多大哥和一众兄弟足矣。这儿的油水虽不如鞑子大营,可到要是真搜刮一番,也绝不在少数。”
贾琏一拍脑门,才想起战后这些鞑子的兵器、战马、软甲。
蹬蹬蹬走到高处,贾琏看着一脸期许的士卒喊道:“兄弟们,捡到东西的三成由你们自个儿留着,其余的老子一概不管了。”
话音刚落,众士卒一哄而散,如狼入羊群般在战场四处肆虐。
打扫战场一共持续了两天。
事后统计斩获:这一战他的新军一共获得白银二十五万,珠宝百件,幸存战马七百多匹个个还都是蒙古的大马,兵器铠甲均有上千。
斩杀鞑子脑袋,上千级。
不过自家损耗也不低:足足战死了六百多人,伤三百人。
接近半数的士卒丧失战力,而且贾琏还普遍感觉到,一股厌战的情绪,在士卒之间悄然弥漫。
这一仗打得太压抑,太悲壮了。
不少人甚至患上战争应急创伤综合征。
对战争恐惧似梦魇一般,无时不在困扰他们,使得他们的精神和肉体通通饱受折磨。
现在哪怕是神仙来了,都别想叫他们再打仗。
所以,贾琏也不打算去驰援正面战场,而是驻守原地,等候勤王大军到来再说。
说起来,这些勤王大军行军速度也真够龟爬的。
都一个月了,各地的勤王大军竟然还迟迟没有赶到,甚至就连距离较近的河北、山东两地都依旧没个消息。
坐在大帐内想着这些,贾琏心绪浮动,整个人心情也一沉。
忽然,帐帘被人掀开,兴儿笑容满脸的走了进来:“二爷,二爷咱们这次发了,发了。这次回去,二奶奶还不知道该怎么高兴呢。”
贾琏早知斩获数字,所以并未表现得多么激动,反而带着责怪训斥他说:“打仗的时候怎么不见你这么高兴,我记得,仗一开打,你小子就猫到山坡上去了吧。”
兴儿挠着脑袋,尴尬笑道:“我又不是战兵,再说我最后也杀了一个鞑子,总归是没有给二爷您丢人才对。”
说完,兴儿这才想起来时的另一件事:“多百户从鞑子军营里带回了不少女人,他想着营中士卒苦闷,所以叫我来问问二爷您,可否让这些军士...”
“营妓?”贾琏心中蹦出一个极为恶心的词语。
这是一个比妓女还要低贱的职业,妓女大多还能选择恩客,可这些营妓却丝毫没有选择。
有的营妓甚至一晚上要供上百个士卒发泄兽欲。
贾琏也知晓这些士卒刚打过一仗,急需发泄。
但如此惨绝人寰的事,贾琏光想着就一阵厌恶。
猛摆动手掌,贾琏语气铿锵的否决道:“不行,他们原先均是我大宁的子民,哪怕是遭了鞑子的毒手,我大军也不能如此对待他们。”
“这样,你再让这些妇人和士卒自己选,你情我愿,绝不可强求。”
“万一有的兵卒没人选呢?”
“那就让他憋着!”
...
乾清宫。
宫内人影绰绰,香雾缭绕。
一身龙袍的永熙皇帝反剪双手,阴沉着脸,来回在龙椅前的台阶上来回走动。
台下,一众文武大臣勾着脑袋,战战兢兢不敢说话。
就在今日早间时分,通州急报,鞑子大军已迫近通州城下。
通州乃神京城东部之屏障,一但通州有失,周培公腹背受敌,就连神京城也得动荡。
偏各处勤王大军畏惧不前,使得永熙皇帝压力极大。
山东军出了德州,宣府军也到了京西一百多里的地方,河北军最快,已经赶至涿州。
各地的兵马虽近在咫尺,可又相距天涯。
究其原因,还是怯战如虎。
生怕与鞑子主力撞上,落得个损兵折将的罪名。
“饭桶,饭桶全是一帮饭桶,朝廷怎么就养了你们这帮饭桶!”转悠了百来圈后,永熙皇帝忽然止住脚步,怒火中烧的指着台下群臣骂道,“各路勤王大军,足足十万人,竟被几千鞑子吓得不敢上前。”
“我大宁的军队,竟已这般无用了吗?”
“还是说,他们爹娘天生少给了他们一个胆?”
“咳咳...”永熙皇帝情绪激动,面颊涨红,骂到激动处,还止不住发出剧烈咳嗽。
“皇上息怒,还请皇上保重龙体。”群臣齐声呼喊。
“你们,你们。”永熙皇帝气得牙齿痒痒,瞪圆双眼,手指直指台下的一众群臣,包裹在龙袍下的躯体止不住颤抖。
众人连呼知罪,同时把脑袋埋得更低。
对此,皇帝却是没有丝毫办法,只能踉跄着步子,跌坐到龙椅上。身体一阵阵发虚,脸青一阵白一阵,如风中飘零的落叶一般。
如今通州告急,周培公又被鞑子拖住。
一旦通州被鞑子攻破,对周培公将会是毁灭性打击。
他才登基多久,就让神京城暴露鞑子铁蹄之下,丧城失地,还有何颜面坐着天下?
这一切,均由王子腾所起。
“该死的王子腾,你竟然...竟然敢虚报战况,还敢和朕说鞑子主力均在蓟州镇城。你...你枉费朕对你的一片信任,你真该死呐!”
在内心咬牙切齿的骂上一句,永熙皇帝血红双眼,恨不得把王子腾撕碎。
这时,宫门外滚瓜似的跑入一名小太监,手中还拿着一封战报。永熙皇帝和众大臣均是神色紧张,生怕前线传来什么噩耗。
“可是通州...通州。”永熙皇帝身体不自觉离开龙椅,声音剧烈颤抖着问。
“大捷,皇上大捷呐!”
太监连摇头,尖细着嗓子喊道,“刚才城外来报,贾琏将军率军击溃敌西面主力,斩首千余级,擒鞑子叶护一名,解救我大宁百姓上万人。”
此言一出,全场哗然。
永熙皇帝更是急匆匆走下台阶,一把从太监手中夺过战报。呼吸急促的在信纸上扫视,恨不得把每个字都刻入到脑中。
“好哇,好哇,疾风知劲草,患难见忠臣呐。”永熙皇帝大笑着拍打大腿,连赞叹道,“好个贾琏,好个多隆,好个冯杰,好哇。”
“竟然擒了一名鞑子叶护,还斩杀了上千鞑子。”
“这下那些鞑子还不吓得肝胆欲裂。”
台下大臣见皇帝这般兴奋,面面相觑起来。
依照着他们对大宁军的了解,虚报战功,乃是他们一向的优良传统。斩杀百余级就敢报上前,斩杀千余级,那不亚于一场决战的胜利。
倒是那擒杀叶护,他们也怀疑真假。
大宁百年来,也只有太祖时期有此战绩,所以他们一致认为,撑死了就是个小贵族。
反正皇帝又没见过鞑子叶护长啥样,由得他们说就是。
但这都是潜规则,所以一众大臣也不好挑明。
“好,好好。”在众人窃窃私语时,永熙皇帝气势一变,龙行虎步的走回龙椅,声音极具威严的喝道,“传朕旨意,严令各省勤王大军五日内驰援周培公。”
“若有拖延,怯战者,主将一律判处斩刑!”
“是。”群臣点头答应,如释重负的退出宫殿。
群臣走后,永熙皇帝依旧神采奕奕,手中拿着那封战报爱不释手。
他用了周培公,又重用了贾琏,这一仗能打胜,永熙皇帝自认为功劳不小。
“呵呵,朕果然没看错人,贾琏你真没让朕失望呐。荣国公府,宁国公府,四王八公这些个倚老卖老的老东西,朕看你们还有何面目,再抱团取暖。”
踩着纻丝长靴来回走动,永熙皇帝一扫阴霾,整个人容光焕发。
“传朕旨意,今日晚膳让御膳房多做上几道菜,朕今日要一醉方休,以此庆贺前线将士之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