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夜,闷热炎炎。
这里是雨花台看守所4筒5号监舍。
里面相当狭窄,只有3米宽,6米长,房顶有两层楼高,是为了防止上吊用的。墙上三米处有一盏40瓦的灯泡,昏暗得很。跟所有监舍都一样,4筒5号最里面是一个茅坑,右边是一个贯穿整个房间的大通铺,行话叫板儿,一块板由六块玻璃钢组成,每块一米宽,两米长,18平米的房子,板儿就占了12平米,而左边则是一米宽的过道。此刻,整个板儿上和过道上都密密麻麻躺满了人,大约有20多个,那场景,像极了二战时的难民营。平均一米宽两米长的铺面上睡着四五个人,能不挤吗?真可谓是实打实的比肩接踵,汗味肆虐,一般人见了,肯定得悲愁垂涕了。可这种情况并不是一碗水端平的,板儿前面三个人睡觉的地方就特别宽敞,越往后越挤。睡在第一个的是牢头,狱警平时管叫学习号,是一个吸毒犯,属于二进宫,负责管理整个监舍。他又纠集了两个人,协助他管理,说白了就是打手。
“你们两个,今晚住这号,快进去。”一个狱警打开4筒5号的铁门,对两个新号大声吩咐道。
一石激起千层浪。
原本困意无限的老号子们像打了鸡血似的,浑身一激灵,全都不约而同地坐了起来,齐刷刷望向门口,简直比军人还训练有素,脸上的笑容要多奸猾有多奸猾,清一色的笑里藏刀,如同一头头很久没沾荤腥的饿狼,等来了久违的猎物一样。尤其是睡在板儿前面三位,互相对视了一眼,然后露出了青面獠牙的本性,随时准备兴风作浪。
当啷。
铁门被重新关上。
两个新号一前一后步入这间堪比地狱的筒子,后面那个还好,挺镇定,前面那个,早已瑟瑟发抖。
“犯什么事了?”牢头语气傲慢,盘着腿靠着墙坐着,眼睛斜睨着站在前面那个新号。
“偷偷东西。”前面那个新号战战兢兢道,他本来就瘦小,这会儿一哆嗦,显得更弱不禁风。
“捞这行多少年了?”牢头不咸不淡问道,视线却已经投向了站在后面的那个人,细细打量着。
“7岁入的行,有16年了。”瘦小新号垂下头,比警察盘问时还要诚实。
“16年?那是一把老镊子了,这是第几次进宫?”牢头挠了挠好些日子没洗过的头皮。
“第一次。”瘦小新号卑微得就像墙角一株风雨飘摇的小草。
“哦?捞了16年才第一次进宫?技术够可以的呀,说说,怎么失的马蹄?”牢头顿时来了兴趣。
“今儿下午在公车上偷了一个妇女的钱包,与往常一样顺利得手,刚下车,就听见那个妇女在车上大哭大闹起来,死活不让司机开车,还跪了下来,说自己钱包里装的钱都是救命的钱,她孩子正在医院抢救,没这钱就只能等死。我当时听了,挺动容的,就鬼使神差地把钱包丢回车里,结果就被车上的人发现,给抓了进来。”瘦小新号也许是见到这个牢头没想象中的凶神恶煞,心中的恐惧弱了几分,说话都流利了不少,至少不会像刚才那样磕磕绊绊。
“做了恶鬼,还想普度众生?”牢头冷冽一笑,态度直转急下,问道,“知道什么叫走板儿吗?”
瘦小新号愣愣摇头。
“这都不懂,果然是个菊_花含苞待放的新号儿。”牢头右边的二号打手讥笑道。
哄堂大笑,狂妄不羁。
“走板儿是行话,意思是说新号进来都得被打一顿。”站在后面的那个新号忽然开口道。
笑声戛然而止。
牢头咧嘴一笑,看着瘦小新号,轻声道:“瞧瞧人家,进来这,得懂点行话,不然很吃亏的。”
瘦小新号唯唯诺诺点着头,而刚松下来的神经一下子崩到极致,像一个淋雨后的公鸡,颤抖不已。
“新来的,嘿,叫你呢,抬起头来,去把灯关掉。”睡在第三个位置的三号打手忽然冒出一句话。,
瘦小新号不寒而栗,猛然点着头,然后立马到处找着开关,从卫生间找到床上,再到床底,反正找了个遍,可惜一无所获,又不敢对3号说自己找不到,更不敢直接开口问“大哥,开关实在找不到,能告诉我开关在哪里吗?”,只好在众目睽睽下傻傻站着,就像被罚留堂的小学生,颤栗得连双手都不知道怎样摆放。
“找不到,你就别睡了。”三号打手无情下了最后通牒。
瘦小新号急得快哭了,手忙脚乱,又准备开始新一轮的地毯式搜索。
“别找了,这里根本没开关的。”一直安静站在原地的那个新号淡淡说了一句。
游戏轰然结束。
几乎所有人都在同一时间望向了那个不识时务的新号,眼神凛冽,恨不得将他碎尸万段。
牢头带着一瞥猖狂笑意,起身下床,走到了那个新号面前,舔舔嘴唇道:“你是第几次进宫?”
“你是第几次?”那个新号竟然还是那样的平静,没有一点山雨欲来的慌乱,甚至还露出了微笑。
“哟?还敢顶嘴呢?”牢头像看到了天外来物一样新鲜,因为极少人刚进来就敢跟他叫板的。和牢头打架,行话叫“磕板儿”,磕好了一战成名,名垂青史,吃饭睡觉全是最好的,磕不好就一战沉船,遗臭万年。而谁都清楚,历来都是沉船者居多。要知道,牢头是管教指定的,不服从的话,就是和政府对抗,和政府对抗就要拉出去打,过电,上揣子,趟镣子。再加上牢头都比较能打,且有人帮忙,那些混得不好的人平时就千方百计讨好牢头,这会儿遇到表忠心的好机会,当然不会错失,即便赶鸭子上架也会出手相助,所以一般和牢头打架是没有好果子吃的,全号儿的人一起上,那阵势,就算是泰森来了也得撂趴下,决不是开玩笑。
那个新号没有回话,只是摸了摸鼻子。
“你好好看看我,不知道我是谁吗?”牢头怒吼一声,双手一张,身后二十几号人腾地站了起来。
一触即发。
可那个新号竟然还敢大逆不道:“猛的一看,你不怎么样,仔细一看,还不如猛的一看。”
牢头做了一个深呼吸,神情冷漠地向他竖起了大拇指,阴森道:“你丫够种,敢跟我驳嘴驳舌。”
“其实我不想这样的。”那个新号扯起一个苦笑。
“那你想怎样?”牢头喷骂道,那股怒火已经越烧越旺了。
那个新号静若止水,修长手指轻轻揉开眉头,淡淡一句:“我觉得,能动手,就尽量别吵吵。”
鲁迅先生说,有缺点的战士,终究是战士,再完美的苍蝇,也终究还是苍蝇。
谢小狐与辛呆呆这两个迷途小羔羊心里终究还是善良的,虽然想出了一条天衣无缝的阴谋诡计去陷害萧云,但智有余而勇不足,不忍心再进去看守所给萧云雪上加霜,所以李唐邀请了几次,她俩都不为所动,坚决要留在车里等他们,李唐也不强人所难,就领着那三个男人进去了,除了沈独行,还有两个从头至尾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的低调男子,沈独行带来的,但没有作介绍,李唐也不好直接开口问。
高墙电网,空荡荡的操场,昏暗的灯光,一道道大铁门,这就是看守所。
“李唐,你真的跟学习号打好招呼了?”沈独行问道,看着幽深冗长的筒道,心里有些发毛。
“你给我把心放到肚子里,踏踏实实的,待会儿就等着看他鼻青脸肿的衰样吧。这个学习号啊,不简单,叫老崴,混帮派出来的,据说是黑龙团,打架一把好手,闲着没事跟他抽烟打屁的时候,听他说过曾经徒手打断五个人的肋骨,够猛吧?只是后来‘控海’了,哦,就是沾白_粉了,才被赶出来的。”李唐低笑道。
“那就好。”沈独行点点头,下意识回头看了眼走在后面的两个默不作声的男人,欲说还休。,
“快到了,就前面第五间。”李唐突然指了指前头。
一句话,让沈独行刚到嘴边的话给咽了回去,转回头去,皱着眉问道:“怎么这么安静?”
“现在估摸已经教训完了,搞一个人要多久?”李唐兴奋之情溢于言表,驯服刺头,是他的最爱。
一语成谶。
教训真的是教训完了,但不止是搞一个人。
当李唐兴致冲冲领着三个男人走到4筒5号监舍,还没来得及高兴,就被眼前的场景彻底震惊了。
老崴汗流浃背,衣服上还沾了不少触目惊心的猩红鲜血,正带着20几号人整齐划一地跪在地上,颤颤巍巍努起嘴,上面搁着一根平日发来的卷大炮,将呼吸尽量放轻,屏气凝神,几乎所有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了这根烟上,两只眼睛都快成斗鸡眼了,生怕有什么闪失,这根烟就会掉到地上。
而那两个新号则好整以暇地坐在板儿上,像监官一样,居高临下地监督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老崴,你这是在干嘛?给我站起来!”李唐一声怒吼,就像平地一声雷一样,整个筒道都听见了,惊醒了不少梦中人。他看到一帮子老油条竟然被两个新进来的欺负到这种程度,气不打一处来。进来了看守所,是谁的世界?所谓天高皇帝远,在高墙内,就是狱警们的乐土,要你往东,你不敢往西,要你蹲下,你不敢趴着。敢跟狱警对着干的,轻则臭骂一顿,挨几个嘴巴,重则就拿电棍脚镣的伺候着,有一句顺口溜“吃饭小碗儿,睡觉立板儿,放茅水洗p眼儿”,就是形容看守所里混得不好的人。
老崴支支吾吾,就是不敢动半分,可像天王老子一样的狱警站在面前,多少还是有些紧张,一哆嗦,卷大炮就掉了下来,他两眼倏然瞪大,脸色一片煞白,然后,就做出了让李唐打死也不敢相信的一系列动作哭丧着脸,两只手左右开弓,不停地狂抽着自己嘴巴子,嘴里还念念有词:我该死,我该死
“李唐,开门吧,我进去跟萧云谈谈。”其中一个从未开口讲话的男子忽然说了这么一句。
李唐还没有从老崴给他带来的震撼中恢复过来,愣愣回头,看了那个男子一眼,并没有开门。
沈独行带着畏惧的神色瞥了眼那个开口说话的男子,赶紧催促李唐:“愣什么呀?快开门。”
李唐这时才反应过来,掏出钥匙开门,刚想走进去,却被沈独行给及时拦住了,示意他让出一条路,只让那个低调男子一个人进去,他们在筒子外面等候就成,没必要添乱。李唐很听话,呆在原地,望着那个男子的背影,突然有一种很想去弄清他身份的冲动,因为这名男子竟然令到堂堂的沈家大少爷都如此的敬若神明,不简单!
“你就是萧云?”那个低调男子走到板儿前面,看着一个也在盯着他看的年轻人。
“没错,你是?”萧云好奇问道。
“臧青酒,黑龙团南京片区的负责人。”低调男子微笑道,他是一个年纪四十多岁的花样男人,一张棱角分明的国字脸,篆刻出岁月的历练,戴着一副很斯文的眼镜,浑身上下透着股干练劲,成熟而自信,由于保养极佳的缘故,即使两鬓略微有灰白的迹象,对各种年龄层的女人还是有不小的吸引力,尤其是那一股久居高位的气质,给人的压迫感可不弱。
“我们认识?”萧云轻声问道。
“从今晚开始,不止是认识。”臧青酒微笑道。
“我这人有个毛病,不大喜欢拐弯抹角。”萧云摸摸鼻子。
“谢小狐认识吧?”臧青酒忽然问道。
“认识。”萧云皱起了眉头。
“周长恨也认识吧。”臧青酒笑着问道。
萧云没有回答,只是微微眯起黑亮眸子,冷冷睨着眼前这个中年男人。
臧青酒没理会他恨之入骨的神情,弯下腰,凑到他耳边,轻声细语道:“跟你玩一个二十四小时的游戏,如果你能安然无恙地离开这里,并找到她们母女俩,我就收手,如果离开不了,或者超过二十四小时,又或者找不到她们,你就等着给她们收尸。记住,必须是安然无恙,包括你自己,也包括这里的每一个人,狱警,武警,和跪在地上的这些畜生。”
萧云没有言语,两只手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紧紧攥成了拳头,黑亮双眸死死盯着他,怒火中烧。
臧青酒直起身,掏出手帕,摘下眼镜细细擦拭着,微笑道:“别这样看着我,我会害怕的。”
萧云还是一语不发。
“再见,萧云,真的,我衷心希望我们能再见。”臧青酒重新戴好眼镜,转身离开。
“等一下。”萧云忽然喊道。
“肯说话了?”臧青酒留步,回头微笑道。
“我需要提示。”萧云冷冷道。
“给你一只电子表,看好时间。”臧青酒从裤兜里掏出一只黑色的电子表,扔给了萧云,离开。
铁门重新锁上,一切都归于沉寂。
萧云看着手里的电子表,瞬时陷入了深深的沉思当中,因为上面显示的不是时间,而是四个数字:
6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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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的尾音,还有寥寥几章,周末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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