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州大学。
一条两旁种满了榕树的校道,阳光从茂密的树叶缝隙间漏下来,形成斑斑点点的景观。
许子衿背着小手,慢慢踱步其中,时而闭上眼眸,享受着那些漏网之鱼阳光斑点的温暖,时而四处观望,欣赏着即将要在这里生活学习的校园。鸭舌帽,马尾辫,连衣裙,白凉鞋,由上至下清爽干净,惊为天人的容颜,颠倒众生的微笑,一路走来,回头率居高不下,甚至还因此酿造了两次自行车不正常摔倒事故。
过于耀眼的光芒,令到走在她旁边的萧云完全黯然失色,连陪衬红花的绿叶都当不上。
尽管宁大新生报到的日子是9月5号、6号这两天,但整个校园都弥漫着欢迎新生入学的气氛:横幅随处可见,海报到处张贴,各个院系大二的师兄师姐们更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正在忙碌着装扮各自的新生报到处,摆好桌椅,吊好指示牌,再粘些线花这类的装饰物,为了给师弟师妹们留下一个好印象,真可谓煞费苦心。
“小七哥,羡慕吧?”许子衿侧头,指了指周遭环境,露出一个颇为幸灾乐祸的笑容。
萧云摸摸鼻子。
“宁大的校园虽然不大,但精巧别致,每处的布局都巧夺天工,就拿我们刚才走过的那座小桥来说,一条潺潺小溪,一座茅棚小屋,便营造了小桥流水人家的意境,再回到那座小桥上,桥身两侧是汉白玉的浮雕,桥面铺的与故宫的金砖一模一样,都是产自古城苏州东北的御窑村,这样讲究细节的行宫,符合乾隆高傲的帝王心态。”许子衿轻声评价道,语气中不乏得意之色。
萧云继续装死。
“玩了将近两个月,终于要开学啦,再晚点,心都快收不回来了。”许子衿伸了个懒腰。
“对即将到来的大学生活,是不是有点迫不及待了?”萧云终于没有再沉默是金,微笑问道。
“还好吧,有些小期待,但没你说的那么夸张。”许子衿浅浅一笑,将几根散发挽到耳后,动作轻柔舒缓,永远那样的轻描淡写。她喜欢做一个淡淡的女子,不浮不躁,不争不抢,不去计较浮华之事,不是不追求,只是不去强求,淡然地过着自己的生活,不要轰轰烈烈,只求安安心心。
“明天我陪你去商场买点住宿的生活用品吧。”萧云温柔道。
“嗯。”许子衿轻轻点头。
两人刚路过一座民国建筑样式的小礼堂,前面是一大片草坪空地,旗杆上的红旗随风飘扬。
许子衿两只小手不自然握着,思维似乎在挣扎,踌躇须臾,终于轻喊了一声:“小七哥。”
“嗯?”萧云扬扬如刀双眉。
“小羽刚才是童言无忌,那句话,你别放心上。”许子衿神情肃穆。
“我明白。”萧云平静道。
“那就好。”许子衿如释重负。
“丫头。”这回轮到萧云轻喊了一声她。
“嗯?”许子衿侧过头,微微愕然,露出费解的模样。
“我明白的是,从小羽口中说出的话,并不是童言。”萧云嘴角微翘。
许子衿一惊,神情有些慌张,低头快步往前走去,耳朵仿佛失聪了,没有听到他这句话。
萧云摸摸鼻子,跟了上去,解释道:“我的意思是小羽看的书太多,思维太趋近成人化。”
许子衿又是一愣,瞬间醒悟过来,原来他不是指那个意思,自作多情了,便放慢前行的脚步。
“你也知道,我小时候嗜书如命,把别家小孩玩耍的时间都用来啃《纯粹理性批判》和《小逻辑》这样的硬骨头。后来长大了才知道,其实很多书对大多数人来说,除了装逼之外没有什么意义,世上还有比读书更奇妙的事情,这就是所谓的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人生每个阶段都有每个阶段最需要做的事情。孩提时,就应该无忧无虑地玩耍,游戏,看动画片,吃雪糕,摆弄芭比娃娃。读书当然也需要,但以学业为主,适度为宜,特别不需要去啃那些晦涩难懂的屠龙之书。等到老了,谈不动恋爱,爬不动山水了,就可以去啃历史哲学了,而且那个时候的理解也会深许多,你说对吧?”萧云侃侃而谈,他是过来人,深深懂得蔡徽羽这样活着太累,以后一定会后悔的。,
“这番话你留着跟小羽说。”许子衿推卸得一干二净。
“她只听你的。”萧云一声苦笑。
“我才不说。”许子衿皱皱鼻子。
“你不反对她疯狂阅读那些超乎她年龄的书籍吗?”萧云皱着眉头。
“一条小溪能养多大的鱼,不看它长宽,要看它的深浅,水深些,就养大点,水浅些,就养小点,我是这么认为的。”许子衿嘴角微翘,不偏激,不固执,她的心灵仿似一方广袤的天空,包容着世间的一切,又似是一片宁静的湖水,偶尔也会泛起阵阵涟漪,更像是一块皑皑的雪原,辉映出一个缤纷的世界。
萧云揉着眉头。
许子衿轻笑,善意而温柔。
走走停停。
这一对天造地设般的男女除了萦引旁人目光外,一路上还数次被外省来的新生拦下来投石问路,他俩尽管对宁大也是知之甚少,但还是一副菩萨心肠地知无不言。当然,并非全都有问必答,要是刚才走过熟悉的地方,就指点一番,碰到自己都闻所未闻的,不敢妄语,就让对方去问问别人。
路过一间小卖部时,萧云进去买了两瓶冰冻饮料,一瓶绿茶,他的,一瓶脉动,许子衿的。
“听爷爷说,江山是你的?”许子衿没喝两口,就封上了盖子,太冷,胃有点受不了。
“对不起,之前隐瞒了你。”萧云摸摸鼻子。
“没事,我明白你的苦衷。”许子衿浮起一个善解人意的微笑。
“谢谢你,丫头。”萧云的眼神柔情万种。
“笨蛋。”许子衿瞪了一眼他,然后整了整鸭舌帽,又问道,“听说江山的资产过亿了?”
“全靠端木子路。”萧云微笑道。
“走得是不是有点太快了?”许子衿略微皱了皱眉头。
“会吗?”萧云端着那瓶绿茶,已经拧开了盖子,却迟迟没有喝。
“我觉得有点。”许子衿抿抿嘴唇。
“还好吧。”萧云终于喝了第一口绿茶。
许子衿轻呼了一口气,凝眉思忖,忽然问道:“你去过非洲,听过有种植物叫尖毛草吗?”
“没有。”萧云摇摇头。
“据我所知,非洲草原上有一种尖毛草,是那里长得最高的茅草,可它的生长却极为特别,在最初的半年里,它几乎是草原上最矮的草,只有一寸高,但半年后,雨水一旦到来时,却像施了魔法一样,只需三五天,便有一米六至两米的高度。原来,在前六个月里,尖毛草不是不长,而是一直在长根部,雨季前,它虽然露头一寸,但却扎根地下超过28米。”许子衿意味深长道,几乎每一次她意有所指的时候,都不会明说,而选择旁敲侧击,这样不至于让死要面子的男人难堪。
善解人意的女人,永远是那样的可爱。
萧云当然知道她想提醒自己什么,江山现阶段才刚刚起步,却扩张得如此之快,近乎一步登天了,万一资金链跟不上,无法偿还银行贷款,就会满盘皆输。放缓脚步,打牢根基才是重中之重。许子衿适可而止,不再过多赘言,留给他独自思考的空间,拧开盖子,喝了一口凉水之后,又继续前行。
在古色古香的图书馆逛了一圈,出来,两人爬上了后面一座大约只有五层楼高的小山坡。
坡脚下,是一个不大的人工湖,唤作“潜龙湖”,取“乾隆”的谐音,也寓意潜龙在渊。
“这里真是拍拖圣地啊。”萧云看着坡顶周围树木葱郁,草花繁盛,人迹罕至,感慨了一句。
“恶俗。”许子衿翻了个白眼。
“丫头,想没想过在大学谈场恋爱?”萧云笑眯眯道。
“没想过。”许子衿不假思索道,凝视着那一片在阳光下金光闪闪的湖泊。
“都大学了,还拘谨啥?敞开心扉吧,去追求你心目中的完美爱情。”萧云柔声道。
“爱情?幸好爱情不是一切,幸好一切都不是爱情。”许子衿淡淡一句。,
“我听人说‘不谈恋爱,枉读大学’,傻丫头,别给自己留遗憾。”萧云敲了敲她脑袋。
“萧云,你是不是很想我找个男朋友?”许子衿忽然转头,面无表情地直视着这个年轻人。
“我不是这个意思。”萧云赔笑道。
“那就别废话。”许子衿狠狠瞪着他,然后转过头,神情逐渐恢复淡然平静,目光依然落在湖面上,轻声道,“一个人的世界,挺好,安静,没有太多烦忧。冷了,就给自己加件外套,饿了,就给自己买个面包,渴了,就给自己煮壶开水,病了,就给自己一份坚强,失败了,就给自己一个目标,跌倒了,在伤痛中爬起,并给自己一个宽容的微笑,我喜欢一个人的生活。”
萧云欲说还休。
“小七哥,你知道为什么热恋中的男女会变得不一样吗?”许子衿问了一个有趣的问题。
“为什么?”萧云问道。
“因为维纳斯没有双臂,丘比特喜欢蒙着眼睛,所以恋爱中的人常常抓不住对方,看不清自己。我害怕变成这样。人心难测,我怕我付出了真心,对方却玩世不恭。”许子衿抬起头,望着蔚蓝天空上的两片白云,轻声道,“就像那两片缠在一起的白云,你在底下看上去它们重合了,事实上却永远不会相遇,因为你没有看出来,那是不同高度上的两片云。很多时候,男女之间就是这样的状态,不是吗?”
“神农氏也要尝遍百草才知其药性如何,你不试过,怎么知道对方不适合你?”萧云开导道。
“没遇到值得我尝试的男生。”许子衿心如止水道。
“那你想找一个什么样的?”萧云轻声问道。
“很简单,我希望找一个他会在我的眼泪掉下以前就用大大的手掌捂住我的眼睛,轻声说我的眼睛只有微笑的时候最好看。我希望找一个他会在我面无表情的时候搂紧我,然后说,你在我的面前永远都不需要伪装坚强。我希望找一个他会在我受到委屈时把我的脑袋按在他的肩膀上,然后抚着我的头发说没关系就算所有的人都不相信你,你都还有我。这个世界上,有这样的男子吗?”许子衿嫣然而笑。
萧云沉默。
因为她在描述着他。
“这次回成都,收到了薇姨在拉萨给我寄的明信片,上面写着一段话。”许子衿忽然道。
“说些什么?”萧云皱着眉头。
“她说,傻丫头,不要对一个人太好,因为你终于有一天会发现,对一个人好,时间久了,那个人是会习惯的,然后把这一切看作是理所应当,其实本来是可以蠢到不计代价不顾回报的,但现实总是让人寒了心,其实你明明知道,最卑贱不过感情,最凉不过是人心。”许子衿原封不动地将他母亲的话背出来。
萧云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
“小七哥,什么时候带我见见嫂子。”许子衿悄无声息转移话题,那抹笑容绚烂如夕阳。
萧云一怔,有些事该来的终须来的,尴尬笑了笑,轻声道:“我回头安排一下。”
“我等着。”许子衿转过头去,望向了远方,泪水一直坚强地扼杀在眼眶里,没流下来。
萧云再一次沉默。
“我累了。”许子衿淡淡道。
“那回去。”萧云一口气灌完那瓶绿茶,扔进了身旁的竹篾垃圾筐。
“背我吧。”许子衿轻轻微笑,遗世独立如一朵不与世俗争芳斗艳的睡莲。
“上来。”萧云俯下身。
许子衿一跃而上,就像小时候那样,将脑袋静静伏在他宽广的背上,嘴角悄然莞尔。
下坡的路挺好走,阶梯平缓,萧云走得稳当而缓慢。
“沉吗?”许子衿在他背上柔声问道。
“整个世界都在背上,你说沉不沉?”萧云轻声说了一句。
猛然间,许子衿牢不可摧的泪水大坝决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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