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香港旺角,有一条并不起眼的狭长街道,却保持了二十多年的风光,名字叫砵兰街。
1970年代,香港色情行业起步,在这条街上踩下了深深的一脚。每当夜幕降临,霓虹闪烁,亮起的红黄灯箱释放出城市的欲望,本港小姐、北姑、俄罗斯女孩,应有尽有,价格不一。姑娘们扑着厚厚的粉底,酥胸半露,各怀心事。黑帮电影中那些老大、混混、妓女、嫖客间的故事,就在这条街上展开,而香港警界最著名的“有组织犯罪及三合会调查科(俗称o记)”最初亦诞生于此。
这条繁华的街道,曾是和胜和底下最赚钱的一棵摇钱树,但今晚,却倒了八辈子霉,遭了殃。
新义安的人马像一群蝗虫掠过稻田一样,疯狂涌进来烧杀抢掠,灯箱破碎,招牌砸烂,人仰马翻,尖声怪叫,霎时就把这里搞得乌烟瘴气。幸好,这群魔鬼在占领了这条街区之后,只分出一小部分人看守着,其他大队人马又辗转异地,这里总算安静了下来。只有零星的火光在几处着火点冒出来,黑烟已经不像之前那么浓密了。街面上除了滩滩未干的血迹外,还散落着各种各样的鞋子,应该是人们在逃难的时候慌乱遗落的。
在这条刚刚被尽情蹂躏过的砵兰街尽头,有一家远近闻名的仁仁麻将馆,鲁若愚最早的产业。
此刻,这家麻将馆已经被新义安的人马砸了个稀巴烂,落了满地的麻将,所幸的是里面那些无辜的员工并没有收到伤害,他们大多数都是附近的街坊,在新义安的大队人马撤退之后,只留了四个喽罗在门口看着。那些员工不想再生是非,询问过那四个看守能不能关门后,就默默地落闸,打扫起屋子来,一脸的落寞。
这家麻将馆的地下室平常用来堆放杂物,一般都是黑灯瞎火的,可现在却反常地亮着一盏灯。
昔日风光无限的和胜和教父鲁若愚就躲在这里,像一只担惊受怕的老鼠,心神不宁,很憔悴。
最危险的地方,往往是最安全的。
鲁若愚是在下令让小妖从雍福会撤退之后,就开始打道回府的,到了半路却骇然听到新义安加入了这场动乱,立即让人改变行进路线,来到了砵兰街的仁仁麻将馆后门,让韩福跟着自己,然后叫司机照样开回自己的别墅。当他走下奔驰车的时候,麻雀馆大门还打开的,他跟韩福从后门悄无声息地下到了地下室,很快,新义安的人马就杀到了,上头一片兵荒马乱。
“韩福,给谭启荣发短信了吗?”鲁若愚坐在一个货箱上,低着头,语气显得病怏怏的。
“发了,他说正在路上。”韩福恭敬站着,就算所有人都背叛鲁若愚,他还是会忠心耿耿的。
“嗯。”鲁若愚心事重重地点点头。
“老爷,您真的打算要走到这一步吗?”韩福忧虑道。
“你觉得我现在还有后路可走吗?”鲁若愚抬起头,冰冷地睨了他一眼。
“如果真的把所有内幕都捅出去,那整个香港黑社会都会遭灭顶之灾啊。”韩福心有不忍道。
“这是萧云和向花强逼我的,既然他们联手对付我,我也不能让他们好过!”鲁若愚阴狠道。
韩福不敢再多言,颤栗着站在一旁,心里头五味杂陈。
自己的主人要把他所掌握的三大社团的所有内幕都交给警方,这么极端的做法,是福还是祸?,
唉,谁能说得清呢?
鲁若愚这个香港黑_道传奇人物的一生都充满了戏剧性,若是刨根问底,可以立著出书了。
他人生的第一个转折点是1949年,那一年,他是广东佛山一户殷富地主家1岁大的小少爷,而韩福当年才十岁,是鲁家一个下人的儿子。兵荒马乱的年月,土地革命中地主命运悲惨的故事不断从北方传来,恐慌笼罩着这个南方大家庭。这一年,懵懂无知的鲁若愚跟随父母离开大陆,成了80万逃港流民中的一员。
彼时的香港,正从港口转到工业城市型,劳动力奇缺。
此后20年,大陆的每一次动荡,都会造成大量人口的涌入,这些难民就成为了最低贱廉价的劳动力,浇筑起这座日益庞大的工业巨城。少年鲁若愚是在香港新界的贫民区长大、入学,父亲期冀他有朝一日成为社会精英,而目不识丁的韩福则甘愿留在他身边当一个鞍前马后的跟班。鲁若愚至今仍念念不忘,小学三年级,他从全班第48名奋斗到第3名,父亲老泪纵横。之后他的成绩持续优秀,还在少年唱诗团担任团长。
初中二年级,是鲁若愚生命的第二个转折点。这一年,在亲戚的资助下,鲁若愚转到了一间英文学校在这块殖民地,一口流利的英语是挤进上层社会必须的门票。在那所学校,从第一天哑巴式的自我介绍开始,鲁若愚就感到了强烈的失落,几乎听不懂课,也不敢开口讲话,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就像透明人,无人嘲笑,也无人问津”。
于是,这位未来的地下皇帝开始用打架这种残暴的方式,唤起他人注意。
当时,自小就跟着佛山武术世家学武的鲁若愚很快就在学校的大架小架中脱颖而出,声名远播,很快就跟了一个和胜和的大佬,行话叫“挂蓝灯笼”。鲁若愚蓄起了长发,不久就收到第一个砍人的指令。他带着4个少年,手持长刀,去抢夺一个赌档。他还清楚记得,一路上一直听到自己强劲的心跳声,感到它简直就要跳出来了,可当举刀追砍过去,紧张与不安瞬间消失。如此反复几次之后,砍人就成了家常便饭。
与其他任一枭雄相似的是,鲁若愚成为传奇的道路也不是一帆风顺,而是充满崎岖。
在他17岁的时候,是他人生的第三个转折点,因为这一年,他有了第一个小孩,为了给妻子和孩子一个相对安稳的生活,他在名声渐起的时候,毅然决然选择了退出和胜和。从那开始,他断断续续打起工来,捡保龄球,进塑胶厂、制衣厂,最终升到了师傅的职位。然而大师傅间也有勾心斗角,他所在的派系长年受压制,上升路途渺茫。
在七十年代的一个晚上,10号台风刮过香港。快到而立之年的鲁若愚刚上完夜班,长期劳碌的他头发已经是黑白相间了,站在高处望向公园,万物凄凉,感觉人生就像草木一样,台风一过,之前再勃勃生机,也被摧残得支离破碎,遂作诗一首:狂风雨过又天晴,眼前景物感凋零。草木难奈纵横雨,人生何堪冷暖情。
自此,重出江湖。
“你行不行啊?”仁仁麻雀馆的老板打量着当时只有27岁的鲁若愚。
1975年,这里是全港第二大麻雀馆,也几乎是最乱的场子,哪一路牛鬼蛇神都敢来干一票。
鲁若愚惴惴不安,此前他打劫失败、十赌九输,已经没多少资本可以炫耀。,
他告诉自己,惟有豁出去搏出位,才能找到立足之地,这也是他人生的第四个转折点。
于是,他鼓起勇气,平静地对老板说道:“装上电动门,给我买30把砍刀。”
老板答应了,说只要能镇住场面,就给他每月7500港币薪水,一天一围台饭和一条香烟。
对手是被称为“大圈仔”的广东青年。大陆当时还处在“特殊时期”的动荡中,“大圈仔”历经红卫兵武斗洗礼,游离于上山下乡潮流之外,成帮结派到香港勒索打劫,跟香港黑帮火并,然后大摇大摆地逃返大陆,气焰嚣张。鲁若愚还记得,很长一段时间,“大圈仔”是《新知》杂志里最凶悍的主角,在仁仁麻雀馆,他们勒索老板、踢场惹事,本地黑帮都不愿招惹他们。
但鲁若愚知道,这是自己出人头地一鸣惊人的天赐良机,一定要握在自己手里。7天之后,和“大圈仔”的战争降临。鲁若愚特意在那晚拜了关二哥,当“大圈仔”向往常那样趾高气扬地进到麻将馆后,鲁若愚立即关上电动门,二话不说,带着小弟们乱砍一通,麻雀馆的地上血流成河。
老板躲在里屋通过摄像机观看,出来后满脸畅快,当即掏出一大叠港币让他们去桑拿挥霍。
从此之后,鲁若愚这三个字在香港黑社会一炮打响,成为了最出风头的人物。
很快,鲁若愚人生的第五个转折点就降临了,他被黑龙团一个头目看中,直接从和胜和要了过去,把他带到了南京,一个更广袤的天地等着他去开辟,一个更宽阔的舞台等着他去闯荡,他自己也是信心满满,准备在这个华人世界中最强大的黑社会干出一番大事业,好衣锦还乡。可惜,他遇到了黑龙团与天师会之间的那一场世纪浩劫,很快就被黑龙团遣返回港,不过短暂的南京之行,也为他后来掌控和胜和积累了人脉。
经历过大起大落的鲁若愚给自己定下的原则就是绝不妥协,只要砍不死,就会穷追不舍。因为在这个圈子中,利益是零和的,每个人都想抢到最多的地盘,巩固地位,并打击那些也想摊分利益的人。凭借着这一个人生信条,在暴力维持的丛林中,鲁若愚始终屹立不倒,对手纷纷与他讲和、结盟,去对抗另外的入侵者,或是吞食下端的野心家,他最终爬上了食物链的顶端,成为了香港最大的黑社会社团和胜和的教父。
而这间仁仁麻将馆作为他起家的福地,也被他收入了囊中,作为自己奋斗史的一个纪念片段。
可就是这样一个从底层逐渐摸爬滚打起来的黑_道枭雄,却要亲手摧毁这座大厦,太讽刺了。
“老爷,谭启荣到了。”韩福收到了谭启荣发来的短信。
“让他下来。”鲁若愚揉了一把脸,尝试着让自己从低落的情绪阴霾走出来。
韩福开门后,西装革履的谭启荣警惕地望了望,从上面走下来,但他身后竟然还跟着一个人。
“不是叫你一个人来吗?!”鲁若愚站起来,满面盛怒地向谭启荣喷道,极少有的这种情绪。
“鲁教父,好大的火气啊。”跟在谭启荣身后的那个人语气轻松道,摘下了戴着的那顶草帽。
鲁若愚一怔,看清楚那个人的容貌之后张口结舌,讶异道:“简护法,你怎么来香港了?”
“香港这么热闹,我不来瞧瞧,岂不是要后悔一辈子?”简易行微笑道。,
“是黑爷让你来的吧?真是太好了!现在和胜和的处境非常困难,14k跟新义安已经联手了,我把主力都扔进了14k的地盘,现在抽不回来,这是我的失策,我赌错了,一是没想到黎枝叶会死,二是没想到新义安会插手。简护法,和胜和需要您帮助啊!”鲁若愚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一样激动。
“我很好奇,为什么非得要跟黎枝叶干仗?”简易行仍是平静地微笑着。
“现在说这个不合适吧?”鲁若愚面露难色道,现在水浸眼眉,应该赶紧抛出援兵啊。
“可我很想知道。”简易行执着道。
鲁若愚没辙,只好收起内心的着急,叹了一口气,让韩福给他点了一根烟,慢道:“成方,您应该还记得吧?曾经是在南京雨花台的头目,当年我就是被他看中,带到南京的。黎枝叶同样是成大哥的手下,而且他们又是老乡,只隔着一条村,所以很多时候成大哥会更关照黎枝叶,我心里非常嫉妒,也许跟他的矛盾就是那时候开始种下种子的吧。后来,天师会与咱火拼,成大哥出事了,没有人愿意为他报仇雪恨,黎枝叶来找过我,被我嘲讽了一番。后来我回到香港,开始掌控和胜和,他也来到了香港,掌控14k。也许因为记恨我,他竟然砸下500万买我的两条胳膊,一开始我并不知道是他在幕后指使,只是因为来杀我的那个人被我收了,才说出来的,这也是天意吧。所以,我发誓终有一天,要让黎枝叶跪在我面前道歉。我知道萧云来了香港之后,14k到处人心惶惶,我认为这是最好的机会了,就发动了这次的动乱。”
“原来如此。”简易行恍然大悟。
“简护法,你这次来,带了多少人?”鲁若愚焦急问道。
“连我在内,就仨人。”简易行伸出三根手指,比划了一下。
“啊?!”鲁若愚一脸错愕。
“因为我这次来,不是来帮你的,而是来送你一程。”简易行淡然笑道。
鲁若愚瞳孔紧缩,不可置信地瞪着眼前这个绝世强者,良久,才开口道:“黑爷的意思?”
“不是,团长的意思。”简易行轻声道。
“团长要放弃香港?!”鲁若愚大惊失色道,三分像人,七分像鬼。
“您现在明白了?”简易行笑得有点画蛇添足的味道。
“不可能啊!团长为啥要放弃香港?!不可能,绝不可能!”鲁若愚魔怔了一般重复着。
简易行没说话,管一旁已经吓得满脸惨白的韩福也要了一根烟,点着,慢慢地抽了起来。
鲁若愚神神叨叨的,像个神棍,灵魂出窍一样地在那里喃喃自语,却突然之间猛地惊醒过来!
简易行并没有瞧他,一口接着一口抽着烟,几乎没有间歇,烟雾缭绕。
鲁若愚像个帕金森病人一样,浑身颤抖了起来,直盯着简易行:“团长不信任黑爷了?!”
简易行笑而不语,抽完最后一口,烟头望空中一弹,身影一纵,两条人命没了,烟头才落地。
“接下来,香港警方该怎么做,就怎么做,我只要求一点,别招惹萧云。”简易行背着手道。
谭启荣低头看着地上死不瞑目的鲁若愚,心乱如麻,却极力稳住心神,低头答道:“明白。”
二零一一年七月十四日夜,一代枭雄鲁若愚惨死在自己起家的仁仁麻将馆地下室,享年63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