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寒料峭。
在广袤荒漠的西北,春日的走到尽头、夏天的逐步逼近,未足以让炎热温度肆虐。
一阵不大的河风吹过,并不送暖,拂到人皮肤上,反而有种凛冽刻骨的感觉,很不好受。
佘安泰本来身广体胖,脂肪层厚如长城青砖,可被这阵风一吹,只感觉是地府阎王殿的阴风。
尾随他进村的四十骑,十余骑倒在身旁低声哀嚎,二十余骑躺在眼前再无声息,能不惊悚么?
庞超群与南宫门也始料未及,这村子实不简单,心乱如麻地看着那十五个黑人,思索着退路。
原来栖在村外树桠上的几只黑鸦似乎闻到了弥漫在空气中的肉香味,瓜噪着煽动翅膀,争先恐后地飞过来,想一尝咸淡,可刚到半路,有三只黑鸦就被几支弩箭射穿了身体,哀鸣几声就直坠河面,噗通,溅起了几朵水花,也惊扰了在水中闲庭信步的几只鸭子,平静的河面顿时一片凌乱,剩下的几只黑鸦见势不妙,赶紧扑棱棱翅膀,远走高飞,丢下几根散落的黑色羽毛,在空中打着旋转落入水中,顺流飘逝。
此时,塔楼里走出一个年轻人,站在门口背起手,凝视着那几只逃匿的黑鸦,嘴角微微上扬。
庞超群看到那个年轻人后,瞳孔骤然紧缩,眼睛眨也不眨地直盯着,似乎不敢相信眼前场景。
那个黑人领头让其他人在原地等候,他自己纵马过去,直到那个年轻人的跟前,才翻身下马。
几个护卫赶紧冲上前想拦住那个庞然大物,不让他接近年轻人,却被他两只手左右开弓,像丢沙包一样,随手拎起就丢开五六米远。默然站在年轻人身后的燕清兮暗自吃惊,如果自己对上这个像金刚一样巍峨健硕的黑人,恐怕也得在力气方面落于下乘,唯有投机取巧,才有可能取胜。这样一号人物,放之四海都罕有所见,这半年来却甘心在其满村学鸟鸣叫,他跟这个年轻人到底是什么关系呢?
燕清兮正胡思乱想着,就见到那个黑人领头已经跪在了年轻人身前,一口标准普通话:“主人。”
主人?!
燕清兮讶异地望向年轻人那张鬼斧神工的侧脸,心里想着这个妖孽还有多少不为人知的筹码?
“狼屠,好久不见。”萧云淡淡一笑,自从五年前去了宁州之后,他就再没见过这个黑人了。
黑大个站起来没有说话,咧开嘴,一副异常洁白的牙齿,嘴角的弧度更大,笑起来真的挺傻。
“不准笑!”萧云轻轻沉下脸道。
黑大个立即收敛笑容,模样变得一本正经,却依然让人觉得可笑,燕清兮就忍不住掩嘴嫣然。
“我妈和罗姨还好吧?”萧云轻声问道,他站在两级台阶上,与站在地下的黑大个刚好同高。
“好。”狼屠不善言辞,三年以前,他一直护着萧蔷薇和罗姨到西藏各个名胜古迹颐养天年。
萧云见他眼神有些闪烁,笑笑,也没多问,走到他骑过来的那匹马前,脚一点地,飘然上马。
燕清兮凝着拉辔弄鞍的萧云,忽然想起王维《少年行》:一身能擘两雕弧,虏骑千重只似无。
萧云弯腰摸了摸马头,然后信马由缰地向佘安泰走过去,燕清兮一挥手,二十个护卫紧贴着。
佘安泰此时当然已经弄清了谁才是这里的真正话事人,抓紧缰绳,极力稳住大腹便便的身体。
“佘二哥,对吧?”萧云骑马走到离佘安泰只有两米远才停下,稍显苍白的脸上挂着抹笑容。
“不敢当。”佘安泰低眼垂眉道,对方有十五个猛兽,还有护卫队,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在这之前,你不认识我,我不认识你,我们还是一样,陪在一个陌生人左右,就算看彼此不顺眼,还是隔着一条楚河汉界,井水不犯河水。今天倒好,你招呼都不打一个,就带着几十个骑兵到我的地盘耀武扬威,一言不合就砍人,其满村有四十几个兄弟都伤了,连皮带肉的,血像河水一样流着,外头那么多人看着,你让我这张脸往哪搁?”萧云语气委屈道。
佘安泰真想撞墙死,其满的那四十个乡勇好歹还活着,他有二十几个手下死了,那跟谁哭去?
不过恨归恨,他嘴里却不敢表达出半点的不满,还要顺着萧云的意思直说误会,差点没道歉。
“人死不能复生,该给钱给钱,该下葬的下葬,该怎么着就怎么着,善后这些事儿咱迟点再说,不急。派出所快来人了,总要给个交代,在沙_雅县谁敢不卖你佘二哥一个面子?村里头我会让人把现场处理一下,倒是石板街上的厮杀比较棘手,毕竟泱泱众口,我建议你还是跟外头看热闹的那些乡里打个提前亮,反正这些事儿你也做惯做熟了,恐吓也好,利诱也罢,该怎么说你比我还清楚,你还有二十骑守在村子街口,人手可能有点不够,我把塔楼里的四十个乡勇都借给你,完事之后,你也别着急回去,反正其满村离英巴格村也不远,吃完晚饭再走也不迟。”萧云笑里藏刀道,后面几句差不多已经是赤_裸裸地警告佘安泰别想着趁机逃跑,逃得了和尚还逃得了庙?
佘安泰垂在下巴的肥腮荡漾了一下,横行十余年的脾气在二十多条的死尸面前硬是收敛起来。
他回头看了眼已经面无表情的庞超群,没敢多说什么,在四十个乡勇的簇拥下,往村外走去。
萧云把佘安泰打发去处理两村冲突后的收尾工作,两脚一夹马肚,那匹浑身黢黑的好马又往前溜达了几步,萧云一拉缰绳,黑马原地打了个盘旋,稳稳站住,只是偶尔打个喷嚏才动动马头。萧云离着庞超群只有一米远,骑在马上,一双含威不露的眼睛便居高临下对上了庞超群的双眸,脸上挂着慵懒和煦的笑容,看不出深蓄的威胁,就保持着那份恬淡轻松的笑意,注视着庞超群。庞超群神色平静如水,非常的平静,可是他眼角浅浅的皱纹,却在不引人注目中,微微的、急剧的抽搐着。
“真没想到你加入了黑龙团。”苍白肤色与整个村落格格不入的萧云促狭笑道。
“真没想到你还活着。”庞超群冷冷道,摆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无畏无惧。
“别用世故的样子来武装自己,它会水土不服的。”萧云微笑道,脸上没剃的胡须杂乱无章。
庞超群对于萧云的冷嘲热讽不置可否,定睛盯着他,用手扫开耳边一只不识时务的苍蝇,轻声道:“三年前,全世界的人都说你脑袋中了一枪,神仙也救不活了,就算救活,多半也是高位截瘫,变成植物人,有谁能走狗屎运走一辈子?我当时也是这样认为的,总不成要用原子弹才能把你杀死吧?我在西北找了你三年,鞋都磨穿了好几双,就是想亲眼证实你的死讯,但一直都是毫无头绪一筹莫展,每次铩羽而归,心里总是在安慰自己,也许你早就变成一堆皑皑白骨,被埋在一个小土坡里了,也只有青城他一直在强调,你是一个不能用常理去思考去推敲的例外,一日没见到你的尸体,一日就不能盖棺定论,没想到果然如此。呵,这世界真tm狗血。”
“你们背地里叫我九命猫,就应该预想到。”萧云微微眯着眼睛笑道。
“打算一锅端?”庞超群也不矫情,从十五个黑人对佘安泰下狠手,就可以猜测萧云的意图。
“武功再高,也怕菜刀。”萧云抚_摸着黑马的鬃毛,阴笑道,“你们这几把菜刀,都不钝啊。”
“你想顺利留下我们,恐怕得费点周折吧。”庞超群平静道,他明白现在他们一群人的处境。
萧云哂然一笑,瞧瞧这笑容,貌似谄媚,却硬是让人觉着不舒坦,懒散道:“我不介意。”
正是黄昏。
不圆的太阳不圆地沉去,尚余不圆的光。
万山如黛,万鸟归林,万影婆娑,万户柴扉初掩时。
静静流淌的塔里木河此时是流光溢彩,风再起时,粼粼水波碎成了万两黄金。
一支车队扬尘而来,六辆越野车,两辆悍马,两辆路虎,一辆jeep指南者,一辆长春红旗。
行驶在最前面的那辆悍马打左转灯,在河边停下了车,也使得整支车队停止了前进的脚步。
“这是哪?”沐小青在最后一辆长春红旗睡得迷迷糊糊,睁眼看下窗外,发现对面有个村子。
“我也不清楚,我下去问问。”赵明渠坐在司机位置,他原来是沐楚辞身边的一个贴身保镖。
“嗯。”沐小青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艳若桃花的俏脸挤成苦瓜相,这样长途行车真是累人。
赵明渠下车后,往前面走去,看到悍马跳下两个人,在河边眺望,问道:“怎么停车了?”
“眼瞅着就快天黑了,咱俩寻思就近找个村子住一宿,这不正挑地方呢。”其中一个回答道。
“对面就是其满村,算是附近比较大的村子,村口石街那儿还有旅馆呢。”另一个补充道。
说话这俩人是孪生兄弟,头一个开口的是哥哥,程少甫,后一个开口的是弟弟,程奉旗。他们是土生土长的x疆人,父母都是x疆军区的大佬级人物,在b京念完大学,就留在了首都,前年合伙开了一家小马识途文化传播公司,投资了几部叫好卖座的电影,在娱乐界算是异军突起。由于本科跟沐小青是清华同学,平时就玩在一起,这次沐小青提议去x疆游历,他们就百忙之中舍下工作,当作地陪而来。
“好像巴扎街口那里停了好些辆警车啊。”赵明渠手搭凉棚,发现有点不对劲,围了好些人。
“我过去问问。”哥哥程少甫拍了拍迷彩裤的尘土,点燃一根烟,边抽,边走过去了解情况。
赵明渠闻到烟味,也馋了嘴,管弟弟程奉旗要了一根烟,惬意抽起,其他车的人也下来透气。
“你家大小姐还是那副魂不守舍的模样啊?”程奉旗就没见到沐小青的身影,吐着烟雾问道。
“可不是吗?唉,你说你们年轻人怎么就那么拧?南墙不撞了,就不回头。”赵明渠无奈道。
“哈,赵叔,这就是时代变迁啊,你们那个年代,也许父母或者亲戚介绍介绍,撮合撮合,俩人就可以搞对象结婚生子一辈子了,现在不同,都爱讲究个情投意合。给你讲个有趣的小故事,传说啊,西方那只长着小翅膀的爱神邱比特跟情人赌钱,最后什么都输光了,就拿眼睛做赌注,最后又输了,就变成了瞎子,‘爱情是盲目的’(loveisblind)的话,就是这样出来的。但就你家大小姐的情况而言,我认为,‘爱情是盲目的’完全是错的,我认为她的爱情该像《三国演义》中张飞的眼睛,一天二十四小时,除了眨眼,连睡觉都是睁着的,要不也不会围着大西北转了三年,也不心乏,反正我是佩服得紧。”程奉旗大笑道。
赵明渠只能苦笑不语,郁闷地抽着烟。
过了一会儿,程少甫叼着烟回来,远远就摇头耸肩,走近道:“运气不好,村子出了点事儿。”
“啥事儿?”弟弟程奉旗弹了弹烟灰,感兴趣问道。
“据说跟隔壁的英巴格村发生了群体冲突,警察正在记笔录,伤了不少人。”程少甫撇嘴道。
“晦气。”程奉旗往地上吐了一口痰,一下子被泥沙卷了起来。
“那咱接着往哪儿走?”赵明渠问道,日落山头,总不能夜宿野外。
“再往前面走走吧,大不了去英巴格村,那里的头儿佘胖子我还是认识的。”程少甫轻声道。
“也只能这样了。”赵明渠扔掉烟头,回到车子,跟沐小青说明情况,又跟着车队重新上路。
沐小青此时没有了睡意,靠着窗户看着斜阳余晖,又想起了那抹让她心醉的清净如竹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