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后响起了苍凉悠长的号角之声,张若回头,高高的城墙上头,大秦的黑色军旗被风吹得猎猎作响,主旗之下,一名披甲将军手持号角,正在用力地吹响,号角之中蕴藏着无尽的愤怒与不平,在天地之间回荡。
张若抱拳,深深一揖。
劝君更进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而自己真正的危机,在走出这道关口之后,才会真正的开始。
至此一别,相见只怕再无期。
“学士,起程吧!”押送的大理寺官员吴德走到了张若的跟前,瞟了一眼仍然在城头之上的那员将军,这才拱了拱手,道。
虽然张若是他押运的犯人,但他却显得很是客气。
“出了关,接下来的路,可就不好走了,还有好几百里路,这一路上可不太平。”
张若点点头,一出阳关,接下来的地域,说起来也还算是大秦的领土,大秦也有大量的驻军,但实际之上,大秦能控制的也不过就是一个个的屯垦点、堡寨,无数的马贼,流匪,蛮族部落在这片土地之上可比大秦的军队活跃得多。
来无影,去无踪,官府拿他们根本就没有办法。
就算大力征剿,却似乎永远也杀不尽,宰不绝,就如春韭一般,被割了一茬又马上会冒出另外一茬来。
关外,是一个混乱的世界。
大秦,每年在关外投入了数百万两白银的巨额的费用,但却如同扔到水里的石头,翻了几个水花之后,便再也没有任何声响。
关外,便如同一个巨大的无底洞,无论大秦往里面填进去多少的经费,都似乎永远也填不满。但还不能停,只要一停,关外便会出事。
对于大秦来说,关外是一个无法治理,却又无法舍弃的地方。
因为这一片广袤的区域,也是大秦防御世仇大元的重要地带。
如果没有这里的缓冲,北元出兵直接便可威胁到阳关,这是大秦所无法接受的。
上百年来,大秦一直想要在这片区域里建立起有效的统治,如同在关内一样,编户齐民,实现郡县制,但却一直没有做到这一点,每一次稍有进展,便会被无数的大大小小的反叛所阻断。最为严重的一次,是这片区域里的犬戎一族勾结了北元大举进兵,驻扎在这片区域里的十万大秦军队,损失泰半这才将元军驱逐回去。
至此,朝廷也就断了在这里编户齐民的心思。
乱便乱吧,只要不让元军跨过这片区域就好了。
当然,在朝廷看来,这里是一个军费黑洞,是一个不值得又无法舍弃的地方,但在另外一些人看来,这里却是他们的乐园,是他们的宝藏之地。
而张若这位户部侍郎,却突然向这个无人敢过问的巨大黑洞发起了挑战。
倒查陈年旧帐数十年,无数的真凭实据被他掌握,矛头直接指向了朝廷当下最重要的一些头面人物,皇帝国戚亦侧身其中。
轩然大波之下,却是张若输得一塌糊涂。
辛辛苦苦查出来的证据,被皇帝亲自下令一把火烧成了灰,而张若竟然被发配到关外军前效力。
张若就是在向关外的军事集团发难,可最后的结果,却是要将他送到这些人手中,事情就是如此的荒谬。
“只要你能走到令狐野的面前,你就有可能活下来!”这是临走之时,张若的老师对他说的唯一一句话。
令狐野,关外十万大军的统帅。只要自己活着走到了他的面前,那么不管以后再怎么被这个人刁难,但至少,他绝不会让自己死在他的面前。
可是自己,能走到他的面前吗?张若觉得只怕很难。
“你在大理寺也是一个不受待见的吧?要不然押送我这趟苦差事,也不会落到你的身上。”
听着张若这几句话,吴德险些都掉下泪来了。
可不是吗?
自己只不过是一个提刑官,也就是平时工作太认真了一些,不太合群,便被那些人排挤,这一趟几千里的押运任务,便结结实实的落在自己的头上。
好在只剩下最后五百里了,只要把这位囫囵送到了振武城,自己就算是解脱了。
“吴提刑,如果路上有什么事情,你不用管我,自己跑就好了!”张若笑着冲对方拱了拱手,从长安一路走到现在,这位吴提点对自己还算是不错的。
“跑?”吴德苦笑着摇摇头:“不将您送到振武城,那我也是一个丢官罢职掉脑袋的下场。”
他摸了摸腰间的横刀,接着道:“狄学士,我们大理寺的提刑官,可不是光会耍嘴皮子,再说了,不是还有那两位朋友吗?”
张若顺着吴德的眼光看过去,距离他们数十步外,两个汉子正在整理着马鞍,一个马鞍左边插着一柄刀,一个马鞍右边插着一柄刀。
两个汉子笑着冲张若欠了欠身子。
“长鲸帮的两位护法,袁融袁通,两人身手极是高明,在我们大理寺的档案当中,这亲兄弟两位可是入了玄元境,七品上的高手,更难得的是他们一个左手刀,一个右手刀,两人联手便可组成一个刀阵,便是八品高手,也能斗上一斗,有他们一路相送,一般人谁能奈何得了您?”吴德道。
“你可知想要我命的是谁吗?”
“不管是谁,也不可能出动军队,那些军中大佬们,也不会不要脸面,亲自出手吧!”吴德压低了声音。
“永远也不要高估那些人的品德,他们什么下作事情都做得出来!”张若叹息道:“事有不偕,那便逃吧,总比白白死了的好!”
看着张若上了马车,吴德心中莫名的也慌了起来,一时之间,竟是没了主意。只是紧紧地握住了手中的刀。
车夫扬起了手中的长鞭,啪地一声在空中挽了一个鞭花,拉车的两匹驼马便自觉地踏步向前。
马车内,先前还意气昂然的张若的神情,却是瞬间垮了下来,看着对面靠着车厢壁而坐的一个妙龄女子,满脸的悲伤之色。
“轻云,你何苦要跟着我一齐走呢?你可以留在长安,父亲在那里,总也有些亲朋故旧可以照应你,便是刚刚,你也可以答应跟着马伯伯一起离去。”张若微微闭了闭眼,却还是没忍住眼眶中的泪水。“跟着我出关,只怕是九死一生。”
“长安那些亲朋故旧也就那样了,早先父亲冲锋陷阵之时,那些人可是应诺要为父亲后援的,可结果呢?”张轻云缓缓摇头道:“父亲,女儿即便留在长安,只怕也是活不长久,那些人看到女儿,就会想起他们对不起父亲的事情,所以,还是不要看到的更好一些。跟着父亲,起码咱们一家人,能死在一起,真要是如父亲所料的,那女儿便陪着父亲一起去找阿娘就好了!”
“可是你才十六岁!”张若悲声道。
“虽然只有十六岁,却也见识了这激荡岁月呢!”张轻云掏出手绢,轻轻揩去张若脸上的泪痕。“父亲可是纠纠大丈夫,岂能儿女情长!”
“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张若吸了一口气:“现在爹爹最后悔的,莫过于当初没有去好好学一学武道,否则以爹爹的资才,现在岂会担心这些藏头露尾之辈!”
“爹爹学了治国理天下的大学问,又哪里还有时间去学武道?”张轻云笑道。“鱼与熊掌,自来难以兼得。而且在女儿看来,爹爹学得才是大道,武学不过小道耳。”
张若长叹:“在这关外,只怕却是小道当家,武力为王。”
掀起帘子,两个看向外面,灰蒙蒙的天空之下,却是一望无际的枯黄,苍鹰搏击长空,突然之间便如同一根箭一般地直射而下,快要着地之时,倏然拉起,铁爪之下,一只灰黄色的兔子徒劳地摆头蹬腿。
收回目光,张轻云却是惊呼出声,距离道路不远处的一株枝杈虬张的大树之上,一只大猫正抬着盯着他们这一行人,在大猫的爪子之下,却是血淋淋的一大团,也不知是捕捉到了什么猎物。
那大猫看见人却也不怕,绿莹莹的眼睛盯着他们看了半晌,却是低下头去,一咬一撕,便血淋淋地扯下一大团肉来。
饶是张轻云心智非同一般普通人,此刻骤见此景,也是脸色苍白,马车周围的几名押送官兵都是来自长安大理寺的捕快,却也是很少看到这般场景,一人轻喝一声,绰弓引箭,啉的一声便射向了那大猫,只不过隔得远了,那箭射到树下之时,便已是无力坠下。
那大猫却是受这一吓,一跃下树,瞬间便消失在了枯黄之中。
张若看着那倒挂在树上的血淋淋的血肉,叹道:“轻云,这便是关外,弱肉强食的关外,畜生如此,人亦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