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春三月,关外仍然是冰天雪地的时候,关内却已经是渐次春暖花开了。
越是往南,春意便愈是明显。
生机盎然的绿色,正在那些枯枝败叶的抚育之下,顽强地从地里探出头来,随风起舞,好奇地看着这个全新的世界。
瘦骨嶙峋的老汉只穿了一条补丁摞补丁的裤衩子,躬着腰,拼尽全力地拉着犁铧翻地,他的身体几乎已经接触到了地面,手脚并用方能让犁铧缓缓前进,而扶犁的,尽然是一个同样衣不蔽体的老妇人。
而放眼望去,附近大片的土地都荒芜中,正在耕作的,竟然就只有这老汉老妇两人而已。
道路之上,传来了马蹄之声,老汉和老妇停止了耕作,一齐转头,看向马蹄声传来的方向。
两个人,三匹马,正从远处缓缓而来。
一看就不是普通人。
两人鲜衣怒马,挎刀背弓,除了骑乘马之上,尽然还有一匹专门驼东西的驼马。
两人翻身下马,径直走向了老汉。
老汉赶紧躬身行礼:“见过两位官人!”
“老丈勿需多礼!”为首的年轻公子笑着抱拳还了一礼:“我主仆二人远道而来,只是有些奇怪,听闻这河东之地向来富庶,人丁旺盛,可今日我走了大半日,人烟却是稀疏,竟然连个打尖休息的地方也没有,如今囊中净水都饮完,不知老丈可知哪里有修整之地。”
老汉看着公子彬彬有礼,心中倒是好感大生:“不瞒这位公子,我们这里,原本也是一個上千人口的大村子,只不过去年闹兵灾,一下子便死了一半人去了,上半年有一个什么何大将军招兵,村子里来不及逃走的青壮被掳走大半,到了年前,又来了一个什么令狐大帅要招兵,剩下的青壮便又被弄走了,如今村子里能动的,也就只有像我们这样七老八十的老翁老妪了。公子想要打尖休整,加紧些脚程,尽量去大城里,如今这外头,可不太平呢!”
“家里没有旁人了?”年轻公子有些震惊。
老汉摇头道:“老汉家里本来有两个儿子的,一个被何大将军抓走了,另外一个年前又去应了令狐大帅的招兵令,说是今年开春就回来的,可如今也没有一点儿音信,也不知道还活没活着。”
“两位喝点水吧!”旁边的老妪捧着一个黑不溜秋的罐子走了过来,“林擒茶,自家摘了叶子晾晒的,最是解渴不过。”
“多谢多谢!”年轻公子接过罐子,又从老汉手里接过了一个破了口子的木碗,倒了一大碗黄亮亮的茶水,咕嘟咕嘟喝了下去,然后又倒一碗递给了自己身后的那个汉子道:“小猫,尝尝这林擒茶,当真清热解渴,是个好东西!”
方小猫笑着亦是一饮而尽。
“老丈,能不能将剩下的这林擒茶卖给我啊?”年轻公子问道。
“公子这是说哪里话来,这林擒茶不过是一点树叶子加一点山泉水,能值什么钱,公子喜欢,尽管拿走就是了!”老汉慌忙摆手。
“这可不行!”那个壮汉子却是拿出一个皮囊来,将罐子里的林擒茶全都灌了进去,然后又从怀里掏出一锭银子,递给了那老汉。“我们公子向来不占人便宜的,这个给你!”
老汉有些发呆地看着银子,“这不值什么钱的。”
“剩下的,就当我们公子赏你的!”汉子大笑着。
说完直接把这锭银子塞给了老汉手中。
看着两人上马,那老妇却是眼光热切地凑了过来道:“一看公子就是贵人,到了前面大城,能不能跟那里的大官人说一声,让他放了我们儿子归来?”
年轻公子一笑道:“倒也可以试一试,不过也不知道人家卖不卖面子?你儿子叫什么名字啊?”
“我儿叫傅二牛。他哥哥大牛去年上半年被那个什么何大将军的人弄走了!”壮妇见这个年轻公子应了,不由大喜过望,赶紧又说了自家大儿的事情。
“这个二牛,我兴许还有办法,大牛他们那支队伍,现在早就离开了这河东之地了,距这里,起码也有几百上千里路,那我可就没有半点法子可想了!”年轻公子摇头,翻身上马,向那老汉儿拱了拱手,然后驱马而去。
身后,老汉儿手里捏着银子,与老妪两人满怀希望地看着逐渐消失的两人。
希望,总是要有的,不是吗?
“公子,你不是说这河东被称为山河表里,一向都是大秦最为富庶的地方之一的吗?现在看来,惨得很呐,比我们关外都不如!”方小猫一肚子的诧异,第一次入关的他,本来满怀着憧憬向往之情,但现在看来,却是远远不如家乡。
“被何足道肆虐了一回,搞了一个烧光杀光抢光,河东之地的那些豪门世家、有钱的商贾甚至于稍有资财之辈,都被掠夺一空,元气几乎被一扫而空,还没有喘过气来,咱们的令狐大帅又来了。”李大锤叹口气:“令狐大帅肯定是想以河东河西为基的,只不过初来乍到,想要站稳脚跟,自然也是不大客气的。这一来二去的,什么好地方也被遭践了啊!”
“还真是应了公子说的那句,兴,百姓苦,亡,百姓苦!”方小猫摇头道。“公子,你说何足道把这河东世家杀了个干干净净,倒底是好还是坏呢?”
“从近处看,自然是坏!”李大锤马鞭指了指道路两边那些荒草从生的田地:“看得出来,这些土地可都是好田,看到那些水渠了吗?这可都是水浇地,旱涝保收的,现在呢,全都荒芜了。粮食是根本,连粮都没有人种了,灾荒自然会随之而来。但从长远来看呢,没有了这些豪门世家,对于将来这些地方的恢复来说,却也是好事。”
“就像咱们关外,我们的政令,能通过那些校尉、团长、队长、村长一路传到最下头的百姓那里。”方小猫道:“没有了中间环节,这些豪门世家没有了依附他们生活的老百姓,也就是一个空壳子了。”
“是这个道理。”
“如果这么说,我们岂不是还要感谢这个何足道?”方小猫道:“他要真把这些豪门世家一扫而空了,以后咱们入关,公子就不用背什么骂名,没有什么负担,直接在一张白纸之上作画了!”
“你想得太好了!”李大锤笑道:“在扫荡了河东河西之后,何足道虽然看起来还是威风十足,但你看看还有没有什么真正的豪门大家被他做掉了?没有了,倒下的,都是那些实力不足的。现在那些真正有实力的,正在想着如何拿何足道当刀子用呢!等到何足道完成了他的使命,只怕就要被人收拾了。”
“什么使命?”
“打下洛阳,或者长安!”李大锤道:“这就看何足道自己的本领了。反正在那些操纵者看来,何足道只要完成其中一项就足够了。”
“令狐大帅必然也在准备着捡便宜!”方小猫冷笑。
“这个你倒是看得准。而且何足道对这两地中的一处地方的总攻,只怕就在眼前了!”李大锤道。
“公子从何判断?”
“令狐大帅在关外,还是一个什么重视种地的大帅,他深知大军未动,粮草先行的道理,但今年明明已经到了春耕时节了,被他征去的那些青壮,却仍然没有回家种田,这说明了什么?”
“有大的军事行动!”方小猫恍然大悟:“他需要大量的青壮劳力。”
“对,所以何足道必然会在近期行动,而令狐野需要根据何足道的动作来完成他的战略方向,自然就不能放这些青壮回家了!”李大锤道:“放眼天下,只怕所有有实力的都在做着这个准备,今天大秦的春耕,只怕要见鬼了。”
“这些人都不考虑一下,不春耕,怎么吃饭的问题吗?”
“又饿不着他们,最后挨饿的是老百姓!”李大锤冷笑。“等到他们达到了目的之后,来几场开仓放粮,熬几锅稀粥赈一赈灾,大善人的好名声,不是又来了吗?这样的把戏,他们早就玩得溜熟了。”
方小猫摇头不已。
李大锤手里马鞭挥出,将路边一蓬灌木抽得离地飞起,露出了藏在其中的一截界碑,瞅了一眼,道:“走吧,这里离博陵不远了,咱们去那里看看情况,然后再去太原!”
“公子还真准备去见一见令狐野啊?那家伙只怕恨死了公子,真要见了面,还不下死手啊?公子,伱如今虽然是先天了,但那令狐也是先天,而且他帐下高手众多,咱们这是自投罗网啊?”
“令狐野是一个政客!”李大锤道:“做事他一定会权衡利弊的,没有意义单纯泄愤这种事情,他是不屑于做的,他那种人啊,是干毛巾里也想拧出水,石头缝里也要榨出油来的家伙,像我这种有极大利用价值的人,他怎么会往死里整呢?”
“我没觉得令狐野是这种人,倒是觉得公子你是这种人!”方小猫认真地道。
“你怎么可以如此诋毁我呢?”李大锤佯怒道:“你家公子,可是一个博爱的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