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平生呵呵笑道:“还是长公主疼我。”
下首群臣一个个面面相觑,尤其是北齐使团的人,心道这位南庆国太子太师果然跟坊间传言一样,是个山大王一般的人物,好色到女鬼都要试试的奇葩,堪称世间唯一,绝无仅有。
辛其物发现好几名礼部官员在看他,一边看还一边交头接耳,他很无语,想解释又无从解释,楚大人流晶河的花船睡了一遍,如今想试试女鬼是啥滋味儿,这跟他有什么关系?
只有范闲,微眯双眼,怨气沸腾。
刚才李云睿回答林有道妻妾是否漂亮时瞥了他一眼,难掩嘲弄之意。
她这个当娘的竟无一丝亲情,要把林婉儿嫁给楚平生那种好色野人,只为把持皇族财权,这太可恨了,太龌龊了。
李云潜见他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没脾气了,朝下面挥挥手。
“上膳。”
随着皇帝一声令下,身穿礼服的宫女手捧菜蔬鱼贯而入,走到一张张食案前跪下,将一个食盒摆放好,缓缓立起,躬身而退。
“诸位爱卿,来,陪朕满饮此杯,”
李云潜端起宫女递来的金杯,邀群臣共饮。
众人纷纷举杯,遥敬万岁,各尽杯中美酒。
饮罢。
李云潜扫视一圈,见范闲一口气连下三杯,似在喝闷酒,便清清嗓,点名道:“范协律。”
“范协律……”
直到辛其物敲敲他的食案,指指上首,范闲才意识到皇帝在喊他,忙把嘴里的食物咽下,出列作揖:“臣在。”
“听说你这些天在鸿胪寺……辛其物夸你不卑不亢,从容稳重,表现不错。”
“不过是分内之事。”
范闲微微抬头,以余光扫视龙椅上坐的人。
“来,前边来,陪朕喝一杯。”
李云潜当然能够听出他内心的怨气。
范闲迈步上阶,走到近前,打量一眼左腿盘着,右腿屈膝,身子微微后仰,松弛感拉满的太子太师,开府仪同三司楚大人,目光微寒。
一个才华横溢的穿越者,母亲是皇帝最喜欢的女人,有大宗师的仆人,有一群权臣维护,毫无疑问的天胡开局。
可是又能怎样?到头来连自己心爱的女人都保护不了,被皇帝当做政治筹码嫁给一个卑鄙无耻的好色之徒。
他接过宫女递来的酒杯,仰头饮尽。
李云潜望庄墨韩下首正襟危坐的云之澜说道:“云之澜,看见没有,范协律可不仅文采过人,武功方面也是少年翘楚,你那两个徒弟便是他杀的。”
云之澜起身说道:“却不知与楚大人比较,哪个更强一些。”
李云潜笑了。
就连郭攸之的儿子,宫中编撰郭保坤都听出云之澜的挑拨之意。
“说起这事儿,朕也很好奇,你师父四顾剑和楚平生的师父白风,谁更厉害一些。”
“那要比过才知。”
“唔,四顾剑的徒弟,确有几分傲气。”
李云潜赞赏一句,挥挥手,示意范闲退下。
“范协律稍候。”
李承泽突然叫住范闲,从食案后面走出,屈膝跪倒:“父皇,儿臣有话想说。”
“讲。”
“儿臣觉得,范闲之文采还在武勇之上,若将来年春闱交由范闲主持,必能激发我大庆生员才子图强之志,成就一段佳话。”
“……”
李云潜用筷子拨了几下食盒里的牛肉,默不作声,只以眼角余光扫了扫范闲和楚平生。
太子李承乾看着自己的二哥,眉头紧锁,目光凝重。
云之澜挑拨完楚平生和范闲的关系,现在轮到二皇子挑拨他们的关系了么……
当然,比较云之澜的小儿科,李承泽的操作可是骚多了。
楚平生和范闲因为林婉儿的归属问题关系不睦人所共知。
这么多年来,太子太师、太子太傅、太子太保这三个从一品职位都空着,今年突然给太子找了个老师,按理说,教太子诗词文章的老师,理当是久负盛名之学士,然而这几个月来楚平生都干了些啥?眠花宿柳,纵情声色,酒品还不好,上打靖王世子,下揍青楼龟公,比京都城的纨绔子弟还纨绔子弟。
范闲呢,在靖王世子举办的诗会上以一首七律一鸣惊人,又写出红楼这般脍炙人口的话本,民间甚至为他冠以南庆诗文第一的称号。
令其主持春闱确实能够服众,可是这样一捧一踩,楚平生那个大老粗或许没有想法,太子殿下必然脸上无光。
站在李承泽的立场,等于当众恶心太子太师,报复楚平生在淑景宫的所作所为,又能激化范闲和太子的矛盾,令其倒向自己一边,从今往后共同抗衡抱上白风大腿的太子。
偏偏别人还不能说什么,因为夸范闲干得好的人是李云潜,夸范闲文采好的也是李云潜,干得好且文采好自然该赏,他这个当儿子的就是随着父皇的心意说话,没有夹杂个人利益。
啪。
李云潜将筷子拍在桌上,扬了扬大袖,收了收双腿,挺直脊梁说道:“距离春闱还有数月之久,到时候再议吧。”
太子有太子的立场,李承泽有李承泽的小九九,他当然也有自己的考量。
当初让太子拜楚平生为师的目的是什么?很简单,缓和双方的矛盾,对白风释放善意。
但是相应地,这带来一个问题,如果太子和楚平生一条心了,他还能稳坐龙椅么?
所以楚平生成为一品大员后放飞自我,夜眠花船,流连酒肆,太子时常感叹似这等有损皇家声誉的老师,拜,不如不拜,他说起此事同样摇头,但实际想法却是乐见此景。
如果楚平生发奋图强,用心政务,他反而会伤脑筋。
就目前的情况,李承泽提议让范闲主持春闱,若因此令太子和楚平生同仇敌忾,关系升温,那事情就不妙了。
“是。”
眼见皇帝不允,李承泽只得作罢,转身回到食案后方坐下。
范闲也要归位,不想一直没有说话的庄墨韩将他叫住。
“陛下,此子便是范闲?”
“正是。”李云潜说道:“庄先生认识他?”
“读过他的诗。”
庄墨韩沉吟片刻,摇头晃脑道:“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好诗啊,好诗,不过……”
他的一句不过,惹得场下众人齐屏息,俱注目,范闲则是撇了撇嘴,面露鄙夷,直接离开上席,回到自己的座位坐下,喝酒吃菜,随性而为。
李云潜瞥了私生子一眼,望庄墨韩说道:“不过什么?”
“不过这首诗的后四句乃是家师所写。”
“庄先生的老师?”
“没错。”
范闲一边吃酒,一边蔑视庄墨韩:“庄先生的老师可是姓杜?”
老头儿摇头:“家师不姓杜。”
“那就没事了。”
范闲心头笃定,更无顾忌,大口吃菜,大口喝酒,脸上渐生红晕。
李云睿适时捧哏道:“庄先生,你虽是文坛大家,却也不能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污蔑我朝才子抄袭吧?”
庄墨韩解开右手边字帖的绑带向前一掼,赫然是一幅字,笔锋强劲,气势磅礴,如龙游凤舞,豪迈洒脱。
李云睿起身打量一阵,面露惊容:“确是绝句的后四句。”
李云潜挥挥手,右后方小太监上前拿起字帖,给在场朝臣过目。
众人对此议论纷纷,不过只敢小声讲,不敢高声言,哪怕是恨范闲入骨的郭保坤,亦只敢面露微喜。
原因嘛……自然是范闲乃庆帝私生子。
李承泽看了一眼不动声色的李承乾,试探着道:“父皇,儿臣觉得这里面一定有误会。”
“误会?误会是没有的,龌龊……嗝……一箩筐。”
范闲站起来,端着酒壶醉醺醺地走过去,指着庄墨韩说道:“你?北齐文坛大家?哈哈,可笑至极。我替我自己抄诗,你呢,替你老师抄诗,还不如我呢。”
话罢又借着酒劲看向上首坐的楚平生:“这就是你请来对付我的人吗?水平也太差了吧。”
楚平生摇摇头,没有搭理他,同样未回应庆帝、李承泽等人质疑的眼神。
所以比烂就对了,只要对方比我烂,那我就是高尚的?光明的?正确的?
醉酒背诗,自觉豪情万丈,到头来不还是别人的诗?而且事后出诗集也没见他写明出处及原作者的名字啊。
范闲又喝了一口酒,指着庄墨韩说道:“不怕告诉你,这首诗,乃是少陵野老诗圣杜甫所做,跟你老师没有一毛钱关系,庄先生替你死去的老师欺世盗名,这就是北齐的文坛大豪吗?”
“诗圣杜甫?这位诗圣可曾青史留名?”
“不,他属于另外一个世界。”
“是仙界吗?”
“跟这里比起来,说是仙界亦不为过。”
李云睿起身说道:“范闲,照你的意思,这诗……是你从另一个世界带过来的?”
范闲说道:“没错。”
“荒谬!”
“荒谬?不信是么?我可不是只背了这一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