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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日,钟濯含带着一行侍从,抬着一顶宫轿去往虞府。因着前些日子到慈安宫请安,太皇太后说起那为保皇室而牺牲的虞成邦将军。
“臣听闻虞将军妻子早逝,家里现只有一年迈老母和一幼女,虽有弟兄,却远在江南老家,本不及照顾,而虞将军素日简朴自守,如今只怕是艰难。”丞相尚廷之摇头道。
他原是左丞,自右丞韩甫仪叛乱后,朝廷便不再设立左右大丞,如今丞相职责便都落在他一人身上。
“哎,孤儿寡母怎可度日?”太皇太后听后感叹道,“虞将军可是忠义之将,于我皇家有重恩,临终前他将幼女托付给哀家,可要让他安心才是。”
“这件事就交给儿臣去办,请母后放心。”钟濯含道。
依照太皇太后的意思,是要将那孤女接进宫来抚养的。
虞府在靠近京郊处。还未抵达,不远就看到大门两边挂着白色的灯笼,门槛上坐着一个素服小姑娘,她双手拄着下巴,一动也不动地看向前方。
钟濯含一行人渐渐靠近,她听到动静后,方才转头朝这边看过来。在看清楚来人之后,很快转身进了大门。随后,钟濯含听到一声沉重的关门声。
到了虞府,小厮来开门,一听说是摄政王,吓得慌不跌地赶进去通报。不一会儿,大门全打开,钟濯含走进去,只见侍女搀着一白发老妇迎出来,后面跟随着几个仆人,见到钟濯含,便都跪下。
“不知王爷大驾寒舍,未曾远迎,还望王爷恕罪。”
“老人家免礼请起。”钟濯含上前扶起那老妇。
“多谢王爷。王爷请堂上坐。”那老妇双手向前摸索着,侍女忙搀着她往前厅去。
原来这老妇双眼看不见,她应该就是虞成邦的老母了。
这虞成邦虽说是统管京畿大营的大将,可生活实在简朴。钟濯含环顾了一周,这府里丝毫没有富丽堂皇的装饰,反倒是处处透着简朴素净,尤其如今刚办完家主白事,更添了一丝萧索。
他跟随老妇在前厅坐下,一个侍女端上了热茶。
“不知王爷驾临寒舍所为何事啊?”老妇开口道。
钟濯含将事情的来龙去脉以及太皇太后的意思都说了,听完后,老妇陷入了沉思。
钟濯含拿起茶盏,待要喝一口,又放下了。
许久,那老妇才开口:“唉。本来我就这一个孙女,原是舍不得的……这孩子可怜啊!”
她继续说道:“她母亲刚生下她就过世了,如今她父亲也……”她有些不忍,“我本想着我们祖孙俩相依为命过日子,只是如今家里无主,我这眼睛又看不见,只怕委屈了这可怜孩子,跟着我受苦……”
“如能蒙太皇太后照拂,”她继续说道,“那是她的福分,也是我虞家的福分。”
又吩咐旁边的侍女:“快去把小姐请出来,告诉小姐这是贵客,不要再伤心了。”
“王爷不要见怪,这姑娘自她父亲过世后就一直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只是哭。她原是个懂事孩子,只是如今双亲都不在了……”
“无妨,人之常情嘛。”钟濯含回应道。
过了一会儿,侍女牵着一个十来岁的小女孩从穿廊走到堂中。
“阿阮,快给王爷跪下磕头。”老妇双手摸索着走到女孩身边,扶着她削瘦的肩膀。
钟濯含看着这一身素服的小女孩,便是方才坐在门口的那一个。
她虽是武家出身,却是长得十分的玲珑秀美。雪白的肌肤宛若透明,两个垂髻上绑着的白色飘带垂在乌黑如瀑的长发上,便如出尘绝逸的小仙子一般。
女孩只低着眼,站着不动,脸上没有表情。
“这孩子,让你给王爷跪下请安听到没有。”
任凭那老妇着急地说着,女孩仍旧垂手纹丝不动。
“哎呀,王爷,这……”
“无妨无妨,小孩子嘛。”钟濯含摆摆手,起身走到女孩跟前。
女孩身高只打齐他的腰际,他半蹲下来,脸上换上带着暖意的笑容:“你叫什么名字?”
“……”
“这孩子,话也不会说了,王爷莫怪。小女倾阮,今年刚十岁。”老妇赔着笑。
“你可愿同我一同到皇宫里去?”钟濯含拉起她的一只小手,那纤弱的手有些冰凉。
阿阮一听这话,便使劲抽回手,躲到了老妇身后,一双亮晶晶的眸子带着敌意盯着眼前这个高大的男人。
“老人家,时候不早了,我们得尽快动身了,太皇太后还在宫里等着呢。”
“我这就去帮孩子收拾收拾东西……”那老妇转身。
“不必了,”钟濯含抬手道:“宫里的东西应有尽有,不必再收拾了。”
“不,我不去!”阿阮的眼泪滚下来,“我不要去什么皇宫,我哪里也不要去!”
她哭着,转身就要跑,却被几个侍卫拦住了。
“听话,好孩子……”老人抱着她的肩膀。
“阿阮不要去哪里,阿阮只要跟奶奶在一起……”她的眼泪大颗大颗滚落下来。
“阿阮是个懂事的孩子,”老人的手抚着她脸颊上的泪痕,“奶奶老了,连自己也照顾不了,更照顾不了阿阮了,到宫里去,会有人替奶奶照顾阿阮,也好叫你父亲母亲放心呐!”
阿阮抽泣着不答,眼睛低垂着看着地面。
“那奶奶呢?奶奶怎么办?”她抬起头看着老妇。
“阿阮放心,等阿阮进宫后,你叔叔会来接我。奶奶一切都好,不用阿阮操心。”她抚了抚阿阮的头发,又从侍女手中拿过白狐毛领披风,给阿阮披上,在胸前打了个好看的结。
当老妇携着阿阮的手走出来的时候,在雪地里负手等候的钟濯含转过身来。
他从老妇手中接过阿阮,牵着她的手走向那顶宫轿,阿阮回头向老妇道别时,眼中又盈满了泪水。
*
未时三刻。
一阵沉重的声音响起,九重宫门缓缓开。
阿阮偷偷掀开一小角轿帘看出去,映入眼中的是高大的暗红色大门,还有一些威武的守卫。她见过父亲的部下,知道这是宫中守卫的打扮,便知此时已经进入皇宫了,心下不由得一阵忐忑不安。
她虽随父亲进入过军中,见过那些杀敌不眨眼的军士,却从未靠近过这皇城的核心,也是整个天下的核心。奶奶说,皇上驾崩了以后,新皇上只是一个五岁的小孩,比她还小五岁呢,父亲就是为了保护这个小孩子而牺牲的。
想到这里,她的心中一阵酸楚,眼泪又掉了下来。
一路上,映入眼帘的是金碧辉煌的巍峨宫殿,越往里走,宫殿越精巧,渐有一些楼阁亭台。
走了许久,这轿子还没停下来。阿阮心想,这皇宫也太大了,不知道要多少兵力才能保证这皇宫的安全。
终于,轿子停了下来。阿阮掀开轿帘,眼前别是一片天地,不同于外面宫殿的巍峨辉煌,这里倒像是个清净雅致的所在。
“下来吧。”钟濯含已下了轿辇。
旁边的侍卫过来抽出宫轿上暗装的木梯,阿阮提裙走了下来。随后,这轿辇便都撤了。她忐忑地随在钟濯含身后。
这人真是奇怪,阿阮心想,明明先前在府里的时候,他还是笑着的,只是自从进了这宫里,他就像变了一个人,变得冷冰冰的,让人有点儿害怕。
阿阮跟在他身后,先是走过一道雕花石栏杆的平桥,下面流水在石上积雪边淙淙流过,又穿过一道曲廊,眼前终于出现了一座精致典雅的宫殿,上面题着“慈安宫”三个大字。
这里就是太皇太后的寝宫了。
阿阮跟着钟濯含进去,玉萱堂外的玉兰在雪中静静开着。侍女掀开暖帘,只感到一阵温暖扑面而来,空气中还有些柏子的清香。
一进去,便看到正中间置着一个大大的錾金镂刻吉祥云纹铜熏笼,暖和香便是从这里散发出来的。
往上看,软榻上倚靠着一个雍容华贵的老妇人,中间坐着一个长得十分好看的小孩子,他身着明黄龙袍,头束金冠,旁边站立着的是一个凤髻飞扬、风韵标致的美丽女人。
“臣给皇上请安,给母后、太后娘娘请安。”
“皇叔不必多礼。”老妇人直起身来。
“皇叔倒还真快,母后本来还估摸要晚膳时才能到呢。”那女人开口。
她便是小皇帝的生母柔妃萧雪菡,韩氏皇后受谋反罪牵连入狱后,她这个生母便理所应当地成了太后。先帝驾崩不久,一切从简,虽是一身的素雅服饰,却掩不住她年轻面容的娇艳明媚。
“还不快跪下。”钟濯含偏过头低声提醒阿阮。
被他这么一提醒,阿阮忙跪下。
“给……给太皇太后请安,给太后娘娘请安,给皇上请安。”
她虽未进过皇宫,也从未见过眼前的这些贵人们,可她自幼家教严格,过去也听父亲提起过宫里的规矩,倒也知道一些。
“哎呦,真是个懂事的孩子。”太皇太后脸上现出笑容,“不过,你犯了一个错误——”
阿阮的心顿时一紧。
“在这普天之下,皇上才是最大的,你应该先给皇上请安才是。”她仍然带着慈祥的笑。
“阿阮明白了。”她又照着请了一次安,她原只知父母为大,却不知,皇帝再小,也是帝王,是这普天之下最尊贵的人。
“快起来,地上冷,担心冻着。过来,走近点,让哀家好好看看。”太皇太后朝阿阮招手。
阿阮起身走近过去。
“再过来些,到哀家身边来。”
阿阮走到太皇太后身边,老人家拉起她的手,又周身细细端详,眼里眉梢尽是喜欢。
“真真是个好孩子,瞧这模样,多俊俏。只是,身体看着有些瘦弱。”又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呀?今年几岁啦?”
阿阮低着头怯怯答道:“民女虞倾阮,今年十岁。”
“十岁啦,比咱们皇上还要长上五岁呢!”她转过头笑着看向小皇帝,拉过他的手,“以后在这后宫之中,你呀就把景宸当做你的弟弟一样,如今进了宫,我们都是你的亲人,哀家就是你的祖母。”
她如今已经兑现了曾经的诺言,只是一想到那英勇牺牲的虞成邦,心里不禁感慨万分。
“你的父亲虞将军是个真正的忠义之将,对国家,可谓是尽忠尽职啊!”她对阿阮说着,眼底有些红。
阿阮一听,又触动了心里的悲痛,眼泪瞬时充满眼眶,顺着脸颊流下来。
钟景宸从软榻上跳下来,走过去握着阿阮的手,抬头看着她说:“阮姐姐,我也没有父皇了,你不要再伤心了。”
他那双眼睛,是那么天真无邪,就像天上的星辰一样。她的眼泪落下,滴在他的小手背上。
他拉着阿阮,迈着小步,走过去到熏笼边,一边烤着熏笼的暖气,一边用自己的那双小手搓着阿阮的手。
*
午后的雪落了一层又一层,转眼之间,又是白茫茫一片。
天色渐渐晚了下来,夜色再一次笼罩了幽深的皇宫。
窗外簌簌的风雪声渐渐停息,寂静无声的夜,压得人似乎喘不过气来。她看到父亲、奶奶和自己,一家三口在家里的饭桌上欢声谈笑吃饭,父亲说着白日里在军营发生的趣事儿,奶奶的眼睛还没有哭瞎……她又看到家里昏昏的烛光下,奶奶枯坐在烛台边……
她的眼泪汩汩而下,将枕头浸湿了一片。
她凝望了隐隐透着雪光的窗许久,掀开被子从床上下来——她要回家!她要和父亲、和奶奶在一起,一家人在一起生活,一家人快乐地生活……
雪夜寒冷,宫人们不觉睡得昏沉。
正在熟睡中的钟景宸隐隐听到开门的声音,他揉了揉眼睛,从梦中醒了过来。他因年幼,常宿在太皇太后宫里,刚来的阿阮也留在太皇太后身边。
谁出去了?
他心里琢磨着,便蹑手蹑脚翻下床走出去,只见宫门开着一道窄缝,雪地上还有脚印。
他连打了两个喷嚏,跟着那脚印就跑了出去。
这下可惊醒了宫内众人。
“天呐!皇上呢?皇上不见了!”
“虞姑娘也不见了!”
慈安宫一时喧闹起来,太皇太后吓得忙吩咐宫人去找,又一边责备宫人看管不力。
阿阮在皇宫白茫茫的雪地走着,心里不停念叨着:回家……回家……一家人在一起……
突然,她怅然地停下脚步……父亲已经不在了,如今奶奶也走了……
“没有家了……呜呜……”她蹲在地上哭起来。
钟景宸看到她蹲在雪地里,小小的身体努力跑着追上她,一不小心摔倒在了雪地上,吓坏了后边追上来的众人,边大呼着边追赶上来。
他很快又爬起来,不及掸去身上粘的雪便跑向她。
“阮姐姐!”他奔跑过去,站在她面前,弯下身去看她的脸,伸出手抹去她脸颊上的眼泪。
“姐姐不要哭,这里就是你的家,我就是你的家人。”
寒冬的雪中,两个刚刚失去父亲的孩子紧紧拥抱在一起。
*
再漫长的冬天也终将会过去,眼看就要到除夕了。
京城又下了厚厚的白雪。
仕林苑旁的花园里有一棵不高的柿子树,上面挂着几个红红的柿子。
五岁的小皇帝站在阿阮身边,阿阮爬上石桌,手碰到树枝,抖下些许落雪,她摘下了一颗冻柿子,递给他。
冬日寒,柿子甜如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