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鸿运客栈不大,就只有三进院子而已,在京师无数的客栈中,最多只能挨到中型的边罢了,可因着离尚书省近之故,生意倒是不错,尤其是值此每三年方有的大比之际,更是顾客盈门,大体上都是各地来京赴试的士子,真可谓满院书卷气,大有“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之盛况,若是考前来此,必可听得欤迩的读书声此起彼伏,相映成趣,可如今恰值考已毕而榜未放之时,几乎所有的士子都趁机出游去了,或是寻亲访友,或是行走权贵门下,又或是出城踏春,不一而足,难得有留守之辈,或许丙四房中的那位老士子算是唯一的一个例外罢。
老士子的年龄确实不小了,两鬓斑驳,胡须半白,脸色黝黑而又憔悴,显然是个运势不佳之人,实际上也确实如此,这人便是以诗才闻名天下的骆宾王骆宾王,字观光,婺州义乌人(今中国浙江义乌),自幼便有神童之称,二十二岁时,便曾以乡贡之身份参与京师大比,可惜名落孙山,二十五岁时,卷土重来,不料还是未能上榜,正值万念俱丧之际,得时任左仆射的长孙无忌赏识,得以入其幕僚为属官,时隔不久,便因生性耿直得罪了小人而遭构陷,所任官职被免,于回乡途中又得慕其名之道王李元庆所邀,在道王府为官三载,其后,力拒道王挽留,携家带口到了兖州,欲学其祖父耕读以自娱,怎奈书生岂是耕田辈,几经挣扎之下,不但无乐可言,更将仅有的一点微薄积蓄皆耗尽,几至“糟糠不赡,审算无资”的地步,加之老母年老多病,亟需用钱,万般无奈之下,只能写信肯求昔日好友司列太常伯刘祥道代为引荐,以取得参与科举之身份,幸得刘祥道仗义奔走,骆宾王方得以“贤士”身份参与今科大比。
时运不佳,官运不佳,生活困顿,空有满腔的抱负却无处施展,这林林种种的苦难实非常人可以承受,更别说似骆宾王这等饱学之士,然则多年的苦难却并没有改变骆宾王那刚直的性子,哪怕此番为了能筹钱帮老母治病,骆宾王不得不违心向已是高官的至交好友刘祥道求援,可一旦真得了大比之资格后,骆宾王依旧不屑去奔走权贵之门,甚至不曾动过去拜访一下刘祥道的念头,宁可坐等榜单公示,这固然是其清高个性使然,其实更多的还是囊中羞涩之故罢,此时的骆宾王别说去登权贵之门了,便是出外踏青请马车的脚力钱都力有不逮,只能是缩在客栈里,以吟诗打发时间。
“睠然怀楚奏,怅矣背泰关。涸鳞惊煦辙,坠羽怯虚弯”
骆宾王的诗无疑是好的,只是受心境的影响,不免带有些微的消沉,这等浅吟低唱之下,更是有种凄凉之感,只是他自己却无所谓,一味沉寂在意境之中,依稀间似乎又看见了当年凄然离京时的悲怆。
“骆先生在么?”
就在骆宾王缅怀往事之际,敲门声响了起来,紧接着便传来了个问话声,那声音骆宾王倒是熟得很,除了店小二那个大嗓门之外,再无旁人。
“稍待。”
一听是店小二在叫门,骆宾王心中便不免有些子忐忑,倒不是因着诗情被打断之故,而是因他囊中羞涩,拖欠房费已有数日,此时实是怕被催逼,尽管这一向以来,店家并不曾就房费的事催促过,可骆宾王自己却深为过意不去。
“骆先生,您果然在啊,我就说了,先生是勤勉人,定是又在用功了的。”门方一开,不待骆宾王有何表示,那店小二便已嘻嘻哈哈地扯上了。
“小二哥,房费的事还请小二哥宽限几日,待发了榜,骆某定会如数纳上。”
骆宾王深恐等到店小二出言催逼时不好相看,这便紧赶着抢先开了口,满脸歉意地拱手解说道。
“唉呀,骆先生这说的是哪的话,小的可不是来催房钱的,得,光顾着絮叨,忘了正事,呵呵,骆先生,是有位公子要见您。”
店小二显然是个爽快人,一听骆宾王如此说法,立马大笑了起来,一拍自个儿的大腿,紧赶着出言解释了一番。
“哦?”骆宾王来京多日,倒也有些昔年老友前来想邀,只是骆宾王为人清高,并不想以落魄之身见人,便假借温书备考的名义全都推辞了去,只言等放榜后再一一回访,如今榜尚未放,诸位老友知其个性,自是不会在此时前来打搅,此时听小二如此说法,不由地便为之一愣,硬是想不起来自己何曾有年少的相识。
“公子爷,这位便是名满天下的骆先生,公子爷若是能得骆先生指点,将来必有所成,呵呵,得,小的嘴碎,不打搅您二位叙话了,您请罢,小的忙去了。”
店小二热心无比地往边上一让,为骆宾王引见了一下一对主仆,而后笑呵呵地打了个招呼,自顾自地忙乎去了。
“学生王三郎见过骆先生。”店小二刚离开,一名青衣少年已行上前来,对着骆宾王便是一鞠躬,很是客气地见了个礼。
“不敢,不知公子此来是”
骆宾王并不擅长与人交往,此时见面前这个少年看着无比面生,年纪也不大,不过十岁出头而已,可气度却不小,倒也不敢轻视,只不过骆宾王却并不想与陌生人多闲扯,这便迟疑地问了半截子话,丝毫没有请那少年进屋叙话之意。
“学生素来好文,得闻先生在此,喜不自胜,厚颜冒昧前来,多有打搅了。”
王三郎自然不是王三郎,而是微服私访的周王李显,此番前来鸿运客栈,自是专程为拜访骆宾王而来的李显前世那会儿与骆宾王有过一些交往,只是并不算深交,但却极为佩服骆宾王的才学与耿直,到了骆宾王因遭后党构陷入狱时,李显还曾为之奔走,甚至在刚一当上太子,便上本高宗,专门为其脱罪,不只是因着爱惜骆宾王的才学之故,更为的是其不畏权贵的风骨,当然了,骆宾王一生的不幸李显也是心中有数的,前世那会儿无能为力也就罢了,今世既然重生了,李显倒是想试试看,能不能将其拉进自己的阵营之余,顺便挽救一下其蹉跎的人生。
“公子客气了,骆某不过浪得虚名罢了,实不值一提。”
骆宾王此时穷困潦倒,自不想以此身份会客,对于李显的美言全然当成了耳边风,微微一笑,随口回了一句,人却依旧站在房门口不动,那架势已是摆明了逐客之意。
骆宾王这等冷漠逐客对于旁人来说,或许有效,但凡有些爱惜脸皮之辈见此,十有八九会自觉地告辞而去,可用来对付李显么,那就浑然没有用处,不说别的,光脸皮那玩意儿,李显在后世官场上可是修炼得有如铜墙铁壁一般,别说几句不咸不淡的话了,便是拿锥子来刺,怕也不见得能留下些啥印记来。
“不然,骆先生过谦了,您之诗名满天下,想见青史留名也是理所当然,在下自幼便仰慕先生的风采,但凡能得先生新作,学生总须反复咏读,直至能背方可,每每细细体悟个中之韵味,皆令学生受益匪浅,今能得见先生当面,学生喜不自禁矣。”
李显旁的本事或许不见得有多高明,可口才却是一等一的棒,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能耐这满天下只怕是排得上号的,或许大唐诸官中唯有李义府那厮方能跟李显一较高下,此际忽悠起骆宾王来,那可是一套接着一套,纵使骆宾王再清高,被李显这么个小屁孩可着劲地一捧,一时间还真有些晕乎的,冷漠的脸色顿时大为缓解了些。
“公子过誉了,骆某实不敢当。”骆宾王脸色虽稍霁,可依旧没有请李显入内的意思,只是微微一笑,拱手还了个礼道。
嗯哼,有门了,再来!李显见骆宾王脸色已稍缓,自是颇有些得意,立马趁热打铁地接着道:“学生所言句句是实,并无虚言,先生七岁作《咏鹅》,十八作《冒雨寻菊序》,后又有《途中有怀》、《送费六还蜀》、《秋日送侯四得弹字》等等诸多名篇,学生皆熟知能详,每每奉为圭皋,亦偿习而学之,得诗若干,自知学浅,远不及先生万一,若能得先生斧正,是为学生之大幸也,还望先生不吝赐教,学生这厢有礼了。”
正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更遑论李显几番话下来,几乎句句皆搔到了骆宾王的痒处,如此一来,骆宾王自不可能再拒李显于门外,哪怕他并不想以贫贱之身份会客,到了此时,也没了拒绝李显的理由,略一沉吟之后,往边上让了让,比了个“请”的手势道:“公子言重了,赐教不敢当,交流一番却是不妨,公子请进。”
哈哈,成了!这一听骆宾王叫请,李显心中暗自得意不已,可脸上却是一副恭谦的样子,再次行了个礼道:“先生请。”
“嗯。”骆宾王这一次没再多客套,转身先走进了房中,而李显则对跟在其后的高邈低声交待了几句,方才从容地走进了骆宾王的房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