兹氏城外,黑熊勒马观望。
这不是什么郡治大城,早就被匈奴攻破过几次。
汉末大乱以来,城中居民也以匈奴人为主。
这些人可没有修缮、维护城墙的习惯,所以城墙远远望着,可见裱糊在墙面的黄泥层大片大片的掉落。
没有黄泥层的保护,内层板筑而成的墙体直面风吹雨淋。
城墙也不算高,黑熊估算了一下运输沙土,在城外垒土成坡的作业量后,觉得这个事情能办。
但不能用自己的军队,想着驱使俘虏的匈奴人负责垒土作业。
原本包围池阳城时就想演练这项攻城战术,却因为形势变化太快,马玩自杀而城破。
现在左部的大小部落陆续集结过来,实际已然成熟。
可驱使俘虏运土攻城,变数颇大。
思索着,黑熊调转马头返回左部王庭。
刚回王庭,就见刘去卑引着百余骑渐渐靠近。
刘去卑一马当先,指着身后右部的各部代表:“将军,这是右部各王之子弟。”
随即就苦着脸说:“将军的提议,右部贵人勉强可以接受。只是部族民户实在是难以接受。贵人入汉,依旧是贵人。可部族民户没了家中的女子,如似破家。右部贵族是愿意追随将军的,可这样不顾民户的请求,会逼反民户。没有了民户,贵人又算什么贵人?”
“嗯,你说的也有些道理。可我还是那个观点,你们强的时候可以抢边民女子,我如今强盛,怎么就不能让你们归还?”
黑熊隔着面具:“你还是带他们回去吧,再讨论讨论。上次给你三天时间,这次就两天。两天后给我一个答复,我如果不满意,我会带着左部来进攻右部。”
“将军,两天时日,只够小王来去路程,可否多给一日,以便小王游说各部?”
“就两日,明天、后天,大后天一早,我就起兵向东。这样算起来的话,你有两天半的时间。你如果能劝降右部接受条件,他们还能保留本族女子,尚能繁衍。事后,我保举你担任右贤王。”
黑熊说着转身就走,刘去卑想要开口挽留,就见十几个亲兵卫士对他怒目。
刘去卑只能放弃,在马上拱手施礼,调转马头返回本队,向右部贵族们宣扬黑熊的态度。
本就人困马乏,这百余人只能换马后,原路折返。
左部王庭内,处处支起的木杆上都悬挂着肉条。
除了风干肉条,还有羊肠填充碎肉制成的肉肠。
涂抹了盐粉的羊肉条用细羊皮绳绑了,成排悬挂被风吹着,前几日悬挂的肉条已呈现暗红色,表面干硬。
今日大约有近八千匈奴人屠宰羊群,昨日大概屠宰了接近三万头羊。
羊骨头实在是多的吃不完,对许多匈奴人来说一边很痛苦,一边又很快乐。
就是匈奴贵族,也不可能天天宰羊吃新鲜的肉。
按着匈奴的屠宰方式,本可以有更高的屠宰效率。
游牧生活中各项物资都是很宝贵的,包括牛羊的血。
而黑熊命令他们先放血,再剥皮取肉的方式,对匈奴人来说有些手生,效率就慢了许多。
“渠帅,羊肚包肉好了。”
一名亲兵端着木盘走来,盘子里是两层鹅蛋大小的肚包肉,热气腾腾,其中还有三个鸵鸟蛋大小的肚包肉。
最大的肚包肉,是用完整羊肚包下的。
这样可以用最少的肚子,包出最大的肉团。
扎紧的肚包肉,易于携带,可以让煮熟的羊肉延迟腐坏。
现在天气寒冷,更是能长时间携带。
黑熊抓一块肚包肉感觉有些烫手,还是咬开羊肚吸了吸滚烫汁水,感觉很是过瘾。
当即对周围人说:“都尝尝,好吃的话,明天多做一些。”
众人分发,都是双手捧着食用。
几个倒霉蛋被涌出的汤汁烧的舌头、嘴皮疼,也都吸溜吸溜吃着。
现在已到午后,各处锅釜烹煮羊骨汤,羊的心肝肺子也都切块熬煮。
劳累一个上午的匈奴人、关中兵、武装奴仆们也都放开肚皮吃。
其实对绝大多数底层匈奴人来说,这几天生活也是很快乐的。
不需要外出游牧,也不需要打仗拼命,每天睡醒了就是宰杀秋后肥美的羊群,然后三餐吃的踏踏实实。
至于营地内最后的一批女子、孩童,也在今天一早尽数出发。
营地内只剩下三万多匹马,羊群也不多了。
剩下的羊群,大概明日匈奴人一个上午就能屠宰、处理干净。
快乐的时间总是短暂的,很快就到了夜里。
整个左部王庭弥漫着浓浓的羊味儿,营地外是破开羊肚堆积成堆羊粪;营地内到处是创造条件悬挂的肉干、肉肠;还有堆积的成堆的羊骨,等待鞣制以及已经鞣制的羊皮。
这些羊皮也是成堆摆放,天气冷,并无什么浓烈异味。
就连白日集中屠宰羊群的坡地,血液顺着缓坡流淌灌溉,凝固的羊血仿佛一个巨大的暗红色毯子铺在那里。
可这些羊血的异味,依旧盖不住营地内的羊味儿。
连续喝了三天水的左部贵族们,今晚也都发了羊骨汤和炒粟米。
夜晚中,黑熊领着卫队巡视各处小营地。
因持续向运输队配发护卫队,所以营中骑兵还剩下不足两千关中人,武装仆从七千多人。
这三天时间里,他持续整编,这些人混编后形成了七个千人队,其中精锐被黑熊编成自己的本队。
巡视到第七千人队,千人将、百人将围坐在黑熊面前,火光照映黑熊说:“今天右部拒绝投降的消息传来,我就猜到营中将有异动。大约天黑时,匈奴人中的细作向我告密,说匈奴人准备三更后夺马出逃。”
面前十几个临时军吏俱是怒容,千人将开口:“将军,不能等啊。”
“嗯,等我返回大帐,见我点燃北面草料堆,们就一起出击,先发制人。”
黑熊左右观察这些人的神情变化:“多持火把,没有火把的人影都是敌人。”
“喏!”
做完最后这个千人队的通知工作后,黑熊引着亲兵队伍来到王庭北部草料场。
这里已经有两千骑集结在上风口,火把稀疏,勉强可以看出阵型。
这两千人不会参与左部王庭内的平叛、镇压工作,他们将在王庭外潜伏,以反制可能出现的其他势力。
分出人手控制马群,黑熊感觉时机已到,想要下令又觉得这件事情有些凶残。
就仿佛将自己的一条胳膊掰断,丢出去一样,不可能再找到,也不可能再安装回来。
好像不再是完整的自己,就仿佛被打磨的玉器一样。
成器了,也失去了原有的面目。
可这段时间见过的女人,他都在克制自己,尽量不去接触。
接触的越多,了解的越多,自己会被愤怒支配。
比如此刻,愤怒情绪从四面八方而来涌入自己的身体,黑熊举起手挥下:“点火!”
身边军吏扭头大喊:“点火!”
远处军吏纷纷传递:“点火!”
百余名骑士持着长火把从上风口靠近巨大的草料堆,寒冷北风吹刮,火焰从最初的红色立刻蔓延成了光亮的明黄色。
随着火势延烧烟气弥漫,火焰再次变成熊熊赤焰。
“上一次看到这样的火,还是在彭城。”
黑熊轻声感慨,总觉得愤怒情绪如同草料一样,正化成火焰燃烧,这种燃烧消耗着怒气。
左部王庭,当北部巨大火焰燃烧起来时,七个千人队小营区里的男人手持长矛或者棍棒也举着火把就冲了出来。
天气冷了,匈奴人身上穿着的皮衣是各种碎皮料子缝合而成。
虽然污秽,但也是极好的保暖衣物。
可能是出于仇恨,参与行动的武装奴仆普遍携带木棒。
也可能是匈奴人的传统就是这样,更有可能是兵器过于宝贵,所以匈奴人喜欢用木棒、石块处决难以反抗的敌人。
有组织对无组织,有铠甲对无铠甲,有器械对无器械。
匈奴人也分割在各个小营区里,战斗一开始就被围起来打。
北风呼啸,黑熊背后沉重的熊皮斗篷也微微抖动起来。
他临近王庭,驻望一片混乱的王庭。
四个匈奴人为主的聚集区域已经被火把照亮包圆,劣质的骨头、石头箭簇此刻也发挥起来。
夜中视力如常的他,此刻也发现武装奴仆格外的凶狠。
匈奴人也在竭力反抗,拿着一块石头也要挣扎。
搏杀中的双方,虽然匈奴人更多一些,但依旧被压着打。
从领兵指挥作战以来,这还是自己第一次近距离观察包围、歼灭战。
战斗还在持续,不时有受伤的人后退,但也没有放弃战斗,仿佛瘸腿的孤狼一样游走,对着地上的匈奴人进行补刀。
今夜之后,将真正失信于诸胡。
黑熊眨着眼睛,感觉自己又突破了一些枷锁。
从某些方面来说,自己前世跟那些人是一样的,很重视对外人的承诺;却忽视了对家人的承诺。
家人可以对你再三理解、包容;外人可不会,所以例如行程安排有了矛盾,都是放弃对家人的承诺。
诸胡与外人又有什么本质区别?
想到这些,黑熊仰头看天,见燃烧成白灰的草屑纷纷扬扬落下。
他伸手去接,却见一片白灰在鹿皮手套的掌心渐渐消融了。
终于开始下雪了,这雪不算早,也不算晚。
这年头,八月底降雪也是有可能的。
随着天色渐渐明亮,整个左部王庭开始搬运尸体。
孙资骑乘老马缓慢靠近,一队斥候靠近,孙资立刻出示贾逵的书信。
斥候引着,孙资才靠近王庭近郊。
就见远处缓坡被血液染红,坡下更是大片血渍。
昨夜薄薄的一层降雪已被风吹卷刮走,那大片凝固的血液毯子就展现在孙资面前。
而一对对的武装仆从两人一组,拖着匈奴叛民的死尸到坡上,用斧钺斩首。
对孙资来说,他根本不知道那是匈奴人集中宰羊放血的地方。
他眼中,镇北军正在集中处决战俘,以至于血液积聚成了湖泊。
寒意从四面八方涌来汇入他的肺腑,此刻他思维冻结,只能感受到心脏咚咚直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