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行前,楚倾瑶终究还是没能见上父亲一面。
倒是见到了城中官窑里做小杂役的楚阔,往日顽皮淘气狗都嫌的小子,再见时已经没了笑脸。
半大小子绷着小脸,神色木然,被工头领着出来见到楚倾瑶时,原本强装出来的镇定瞬间瓦解,眼眶唰得一下通红。
他像个一夜长大的小大人般,拽着姐姐的袖子,嘱咐姐姐要照顾好自己,嘱咐姐姐一定要等他长大,待他及冠后便入伍边疆,只要立下功劳便将爹爹和姐姐都救回来。
这是一个八岁孩童短短两天里,能抓住的,最有盼头的希望了。
远赴犁北的马车驶出城门时,楚倾瑶透过窗帘的缝隙,在夹道两旁川流的人群中,扫见许多楚白山的弟子,那些人隐于人潮中,悄悄送她。
他们其中有的在朝为不起眼的小官,有的则已经弃文从商,有些是街头巷尾的小商小贩,有些已经掌握了京中的几处钱庄或茶馆。
出城时有官兵拦下了车驾,借着检查的名义,偷偷往马车门帘下塞了个信封进来。
鸢儿将那封信踩在脚下,等出城一盏茶功夫后,才悄悄拾起递到楚倾瑶手中。
信上写着几个人名,巧合的皆与丞相府沾亲带故,信尾落款,是今日本不当值的一名小将。
楚倾瑶记下人名,将信扔进香炉,灰白的烟钻出铜盖上的绘纹,随着秋时的燥热,直至缓慢消散。
“丞相府当真手眼通天,竟都敢往城防军里安插人手了。”
鸢儿不懂她轻声喃喃的这些,便支着根小棍翻弄香炉中的焰苗,好让信件快些烧完。
“鸢儿,帮我研墨。”
“小姐,车上写字儿太伤眼了。”
“我知道。”
她是心里着急。
别看今日她已恢复了往时娴静适然的神色,可只有她自己心里清楚,每拖延一日,父亲便晚一日出大狱,便要多受一日的苦,多背一日的污名。
帝心不故如一柄悬在她头顶的剑,只待将父亲罪名落实再无翻身之力。
楚府没落又如一块巨石压在她肩头,一日不除她寝食难安。
鸢儿瞅着她眼底的乌青,心疼道:“小姐,您这两日走东跑西上下打点,实在费心劳神,这刚出京城还没多远,官道还算平整马车晃的不厉害,您就歇会儿吧,等到了驿站再写信更稳当些。”
车辕晃荡的人昏昏欲睡,加之楚倾瑶确实身心俱疲,也便应下,不一会儿功夫就阖上了眼。
半梦半醒间,脑中一会儿是楚宅地窖中挖出来的各府把柄,和贺子言嘲弄她的嘴脸。
一会儿又是那晚回眸扫见的,那颗妖冶勾人心魂的眼角小痣。
一会儿是父亲和弟弟陪她在府中纳凉赏月。
一会儿又成了那年宫宴时,那个带着泪痣的小哥哥掌心中攥着死去的蝴蝶递到她面前。
闹心的梦中,楚倾瑶手指不自觉蜷缩,眉心紧锁,她睡得一点都不安稳。
似乎刚阖上眼没一会儿,就被鸢儿轻声唤醒了。
“小姐,小姐?”
“嗯?怎么了?”
“礼部的刘大人说已经走了两个时辰了,问您需不需要下去透透气。”
楚倾瑶还迷糊着,好半天才发觉马车已经停下,脑中晕晕乎乎十分不适应。
下了马车一瞧,刚过晌午才出的城门,此时天色都已偏青灰。
主仆两人走到马车后面,瞧不见另外三个礼部官员后,这才放松下来,如同小懒猫似的眯着眼伸了个大大的懒腰。
楚倾瑶本以为无人瞧见,可呼着小嘴打哈欠这一幕,被树林后弯道儿上的一人尽数收入眼底。
长仁长义还没瞅清挡在楚倾瑶身前的鸢儿今儿穿的啥色衣裳,后脑勺便一人挨了一巴掌。
“眼珠子不想要了?”
长仁长义两人捂着后脑勺背过身,对视一眼,抖搂着眉毛口型相同:眼~珠~子~不~想~要~喽~
君临妄的马车藏得隐秘,虽在同一条官道上,但弯路夹角再加上有树林遮挡,前头的人若不仔细瞧,是发现不了的。
可偏生,楚倾瑶仔细瞧了。
自小以来,她鲜少出京。
京城中处处都是砖檐屋瓦,郊外郁郁葱葱的树林她几乎不曾见过。
是以,当她视线不自觉地随着层层重叠的枝叶缓缓移动,看着看着,就发现了后头官道上藏着的那辆马车。
“鸢儿,你瞧那,是不是有辆马车?旁边还有一随行马匹。”
鸢儿凑过来,眯着眼仔细瞅了半天才恍然发现,“诶?好像还真是,不过......”
跟楚倾瑶对了下眼神,鸢儿疑惑地嘀咕起来,“虽说这是官道,有旁的行人不奇怪,但两队人马同时休息就有些巧了。”
“你去问问刘大人,看看对那辆马车有没有印象。”
鸢儿点点头,客客气气地去跟礼部的人搭话去了。
刘大人不在,鸢儿就找礼部另外两个小官员搭茬,只可惜这两人还在为领了个苦差事而恼躁着,对鸢儿没什么好脸色,只说了句不知道没注意,随后拉着脸背过身去不再理人。
鸢儿在京中跟在楚倾瑶身边时,向来都是以礼待人。
与之相应的,大多时候也都被以礼相待。
这般难看的甩脸她着实少见,一时间没反应过来,惦记着日后要长打交道,恹恹地憋着口气回来了。
楚倾瑶见她不太高兴,再看那两个礼部官员,心中流转一想便明白了其中缘由。
抬手顺了顺她耳边散髫,楚倾瑶扬声开口:“鸢儿,我楚家还没没落到沟壑里,我楚倾瑶更没有。这一趟犁北山高路远,路上会遇见什么,发生什么,谁也说不准,到时候总得有个拿主意的,靠得住的,能担责任的。”
“对内没什么,对外若真到事儿上,你态度软乎反倒叫人觉得好欺负。”
“所以抬起头来,你是我楚倾瑶的侍女,出门在外莫要平白落了下风,只管挺直脊梁。”
说完,那两个礼部官员背影僵了几分,回头偷摸瞄她一眼。
见她唇角勾着与世无争的浅笑,远远看着一副淡然恬静模样,可她眸底裹着锋锐的深意,口中的话也满含强势,不容旁人置喙。
此时这两个礼部官员这才恍然回悟。
原来短短两天内能借民意朝臣逼得帝王改令彻查,能四处为家父打点强行改命不被流放的小姑娘,当真不是好欺负的主。
鸢儿知晓是自己没撑起脸面,点头应声后腰板立刻挺直。
“小姐您说得对,您日后可是犁北弃王妃!谁人不知道弃王威名,我可断不能落了您和弃王爷的脸面!”
说完还回头,狐假虎威地挑了挑下巴。
楚倾瑶倒是没想过她会将自己和弃王放在一块说事,无奈笑笑不再开口,只是神色不如方才轻松。
弃王,犁北......
她全然不知那是什么地方,也全然不知他是个怎样的人。
她是天家硬塞给那个桀骜不驯之人的妻,只怕到了犁北,她日子好不过现在。
思量着犹如料峭悬崖的余生,楚倾瑶这几日已经习惯了叹息。
罢了,走一步看一步吧。
官道两旁的林子蓊郁,楚倾瑶便带着鸢儿就近散心。
此下秋时,层林尽染,翠绿绸水的山林交错着渐变金黄的枝叶,林中鸟鸣宛转,不时还有布谷声穿梭而过,景色实在宜人。
林叶深处悄藏的另一辆马车上,君临妄丝毫不觉此非君子所为地掀着窗帘,从缝隙中窥觎。
宽泛的背倚靠着窗框,单手撑着头,懒散的睨着眼,唇角勾着似有若无的弧度,抬腿踩着车内的小榻,另一只手臂搭在屈起的膝盖上,修长带着薄茧的指骨拎着条绿檀珠串,指尖有节奏地缓缓拨动。
君临妄眼力过人,丛林后的景象他瞧得一清二楚,不过可惜他不懂唇语。
楚倾瑶说了什么他一概不知,她那小侍女的神色倒是生动,她却全然反过来,回想见她以来,她便整日板着张小脸,都没见她放松笑过。
她爹不是都保住性命了吗?她弟弟也留在了京城。
所以,嫁给他就这么为难?
越琢磨越要往牛角尖里钻,连带着神色都躁气不少,见远处那人儿又一次不动声色地朝他这边打量,君临妄不耐地将窗帘甩下,锦缎颤帛声闷响。
他记得幼时曾见过她,小奶团子古灵精怪,躲在游廊雕栏后偷看他们兄弟几个。
她以为她藏得严实,实则身后跟着得丫鬟婆子早就将她完全暴露了,那时候他们兄弟几个发现有个可爱的小丫头偷看时,还故作儒雅公子般,笨拙地攥着折扇,挺直了腰板交头接耳一番。
他就与众不同了,用力咳上几声,对着兄弟们一顿装腔作势的比划,都给兄弟们惊呆了。
再后来,那小奶团子进宫参宴,等候开席时宫妃女眷大多都在御花园等候,她自然也不例外,她跟在一个娴静温婉的女子身边,对着一朵白花芍药看直了眼。
起初他还以为小丫头饿了,馋那大白花。
绕后一看,才发现她是馋那蝴蝶了。
并且盯了半天不见动手,肯定是不敢抓,他就上前一把将那蝴蝶薅下来。
他说:“喜欢?我抓来送给你。”
结果,小奶团子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牵着她的那位温婉女子连忙给他跪下,一边将她搂入怀里藏得严严实实,一边对他不停道歉,说惊扰了皇子实属失礼。
随后,她们出宫去了。
再然后,他再没见过她。
他隐约察觉到自己似乎做错了事,他想赔礼道歉,听闻传言,宫外男人做了对不起姑娘家的事,要将人娶回家。
他就思量着,娶回家也不是不行,那小奶团子他看着真挺喜欢的。
他生母在冷宫里,他就找抚养自己的念贵妃,念贵妃给他出主意,让他在下次宴席上直接找父皇。
当时满庭哗然,他父皇怒骂他荒唐,并罚他禁足六个月。
他不懂这些弯弯绕绕,也没人教他,禁足时每日给他送饭的老太监终于跟他说了句实话,他才知道他是被念贵妃养废了,好衬托念贵妃的亲生子,他那的确争气的二哥。
他原本无意争什么,花花世界多潇洒,他早桀骜不驯惯了。
可那次禁足让他不服,六个月,两朝皇子中从没有人受过这么重的罚。
自那以后,他开始刻意表现,得了父皇及朝臣许多夸奖,小奶团子的父亲楚白山,更是从先前对他吹胡子瞪眼变为对他赞不绝口,不过他依旧对虚无缥缈的皇权无意,他只是想让念贵妃不痛快罢了,谁叫念贵妃坑他。
不过二哥依旧疼他,兄弟情深亦如手足。
只是二哥是个好人,念贵妃却不是。
思绪飘远纷纷扰扰,掌中绿檀珠串轮转,喀哒作响。
倏然马车晃动,车内镇角吊玉轻摆,车外传来轻碎马蹄声,仁义两人又开始明目张胆说他闲话。
长仁骑着马,悄声抱怨:“这两日的公事处理得着急忙慌,咱好不容易回趟京城,结果没待两天又急急忙忙往回赶,你说王爷这么着急,这是图啥?”
驾着马车的长义附和一声:“图啥咱不知道,知道咱也不敢说呀~”
两人挤眉弄眼地往后面车厢做鬼脸,结果就被小石子砸后脑勺了。
“既然你俩这么有意见,那下回本王就带长道长德回京,你俩留在犁北挖土豆吧。”
话音刚落,小银雀从林子里扑棱着翅膀,嗖一下出现钻进车帘,喙上还叼着朵小粉花。
君临妄微微诧异,“给本王的?”
小银雀歪歪头,眼神疑惑,像是在看傻子,扯着嗓子啾啾了好几声。
啊呸!什么给你的!
这是前头那个漂亮姐姐摘给她小丫鬟的!只不过漂亮姐姐瞧我可爱,这朵送给我了呢!
君临妄被它吵得头疼,抬手将它丢了出去。
又两个时辰,天色彻底入暮。
驿站门前走下马车时,楚倾瑶双脚虚浮地踩在脚凳上,眼前模糊得险些踏空。
在前头搀扶的鸢儿吓的一哆嗦,仔细一摸楚倾瑶的手才发觉烫得惊人。
“小姐,您这是病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