陵翁主会不会醒悟,刘据已经不在意。
倒是之后几天,朝堂上对诸侯王谋逆一案的审判,委实让刘据大开眼界。
廷尉张汤从淮南王宫中的密信着手,顺藤摸瓜,逮捕了数千地方官吏、豪强。
以及。
最引人注目的皇帝近臣,中散大夫庄助。
人入了廷尉大狱,又证据确凿,张汤的操作就来了,非常直接,狠辣。
朝会上,廷尉当众上奏:
“岸头侯张次公,与淮南王女奸,行刺太子,以下犯上,应诛族!”
“中散大夫庄助,身为近臣,出入宫廷,然私交诸侯,收受财货,意图不轨,应弃市!”
“协同淮南王举兵谋反之官吏、豪强、宾客,一律应严惩不贷,以儆效尤!”
最后。
张汤不愧于头铁…铁面无私的称号,又道:“淮南王、衡山王反意昭然,当除国,处死!”
通篇下来,基本上可以用三个字概括:
杀杀杀!
前几位,诸如张次公、庄助者,既然臣子请了,那皇帝也就挥手允了。
可对后两位,皇帝说:
“毕竟是皇室宗亲,朕不忍牵连,着诸王、列候与丞相商议处置吧。”
然后。
商议期间,丞相公孙弘就说:
“淮南王欺世盗名,阴结宾客,拊循百姓,谋反之罪确凿,当诛!”
很好,有了带头的,风向就清晰了。
赵王刘彭祖上疏:“淮南王安荧惑百姓,背弃宗庙,扰乱天下,理应诛杀不赦!”
胶西王刘端、平阳侯曹襄一干人等。
皆附议。
罪名定下后,丞相、廷尉便联名上奏,将众望所归的结论,告知了皇帝陛下。
据说陛下犹豫再三,痛心疾首,最终只能无奈命宗正,手持符节,前去淮南国审判……
也就是在第二日。
牢狱中的刘陵、陵翁主,畏罪自杀!
至于她是主动自杀、还是被动自杀,那便无人知晓了。
事情到这一步,完了?
不!
罪名前脚定下,后脚廷尉张汤又连上两道奏疏,请设左官律、附益法。
不经朝廷派任,私仕于诸侯者,犯左官罪。
重者当弃市!
汉以右为尊,称呼在诸侯王手下当差的官员为左官,既是人格上的贬低,又要涉嫌罪责。
不得不说,还是法家人会玩……
附益法,朝廷大臣结交诸侯,收受财货者,为附益,重者依旧弃市!
弃市。
文雅点解释,刑人于市,与众弃之。
通俗来讲,就是类似后世的菜市口砍头。
张汤的上奏,有利于国,陛下自无不允,不仅允了,还公开表示,廷尉忠于王事,实乃朕之肱股!
就这样,一套连招打出来。
谋逆的淮南王被诛,连带着其他诸侯王也一起被连消带打,朝廷权威更胜一筹。
再回首。
看似眼花缭乱、应接不暇的连招里,其中皇帝陛下做了什么呢?
无非就是于心不忍、无奈允之、朕之肱股,寥寥几句话而已……
步入八月。
长安暑气渐消,但仍有余威。
朝堂上纷纷扰扰,好不热闹,加之皇帝近期频频召见军中将领,又添几分喧嚣。
便是在这百忙之中,皇帝依旧抽空,在后宫做了些其他安排。
……
“这次我儿也算因祸得福,你父皇见你上次遇刺沉着冷静,特地提前定了太傅、少傅。”
椒房殿。
皇后卫子夫一边给刘据拉平衣角,整理袍服,一边耳提面命。
“母后打听了,太傅是前沛郡太守,还未返回长安,可少傅武强侯一会儿就到。”
“武强侯庄青翟是开国勋贵之后,还曾担任过御史大夫,身份、履历都是顶尖。”
“初次见面,你定要留个好印象!”
“嘿,听见没有?”
卫子夫用力勒了勒衣襟,佯作恼怒,本就在认真听的刘据只好连连点头,给予更积极的反馈。
“嗯嗯,母后放心!”
见状,卫子夫这才作罢,继续叮嘱。
也不怪皇后格外重视,一来,是出于对老师的尊敬,二来,她知道,自己儿子又要多两个重要帮手!
如今这个时代,师者,拥有崇高的地位。
儒家有天地君亲师,杂家有生则谨养,死则敬祭,此尊师之道也。
无论走到哪儿,都讲究尊师重道。
而当某个老师的学生是太子时,情况就要再复杂一点了,也就是刚提的第二点——
单纯的师生情谊中,会掺杂人身依附关系!
此类依附。
并非学生依附老师,而是老师依附弟子。
老师的命运,将会随着学生的荣辱发生改变,可能盛,可能衰,可能生,可能死!
当今天子,刘彻的老师卫绾,于刘彻登基时,担任丞相,一度协助天子施行新政,风头无量。
此为盛。
然,新政触怒太皇太后窦氏,卫绾被借故罢官,此为衰。
景帝的老师晁错,他的一生都围绕着景帝展开,也围绕景帝结束。
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
当下。
自从皇帝任命了石庆、庄青翟两人,为刘据的太子太傅、太子少傅那一刻起。
他们三人的关系、命运,就紧紧捆绑在一起,不以任何人的主观好恶而改变。
这是时代赋予的强相关!
当然了。
如果对以上举证论述不感兴趣,那还有一个简单、直观的说法,就六个字:
他们仨,绑死了!
未央宫北侧。
宫廊下,太子按剑在前,苏侍郎紧随其后。
“殿下,石庆家学渊源,其父石奋,曾随侍高皇帝左右,号万石君。”
“哦?”
刘据松了松衣襟,问道:“怎么讲?”
“石奋有四子,皆官至两千石,他本身又是二千石,外人敬其教导有方,尊称为万石君。”
闻言,刘据若有所悟。
目前看来,自己这位太傅多半学识渊博,毕竟家传摆在这儿,心里有了大概印象,他又问:
“那武强候呢?”
此人太过显赫,众人皆知,苏武反而没什么好说的,就一句话:开国勋贵,位及三公。
与皇后告知的一般无二。
刘据微微颔首,不再探询两位老师的底,转而脚步一顿,驻足回头来看,轻笑道:
“苏侍郎,孤准备去跟父皇说一声,调你为太子舍人,你意下如何?”
话很轻。
但听在苏武耳中,却犹如雷鸣炸响!
这位沉稳的青年一时失态,脸色涨红,双手举起又放下,放下复又举起,激动的手足无措。
何为太子舍人?
俸禄、官职都无所谓,不用知道,只需‘潜邸旧人’这四个字的含金量了解一下。
例如。
天子刘彻还是储君时,有太子舍人,公孙贺。
等刘彻登基,公孙贺直接从二百石的太子舍人,上升为九卿之一、秩俸中二千石的太仆!
甚至,皇帝亲自做媒,将皇后卫子夫的姐姐卫君孺嫁给了公孙贺。
是的,他现在是刘据的姨夫。
何为显贵?何为光速升官?何为太子舍人?
这就是!
只要跃上去,就相当于半只脚踩在了前途无量的门槛,苏武乍听之下,如何不喜、不惊?!
“殿下厚爱,臣惭愧!”
“当日长安遇刺,还是臣多嘴,才让刺客近身,殿下不治臣失职之罪,还……”
说着,这汉子双眼通红,便要单膝下跪。
“诶!”
刘据连忙伸手扶住,不快道:“当日情形孤难道不知?你不仅没有失职之罪,反而有大功!”
话到此处。
就在这未央宫一处不知名的廊道下,太子攥紧苏武的手,肃声道:“你救过孤的命,孤始终记着!”
“有孤一日,必有你荣华!”
此话,便是在作出郑重的政治承诺了。
午后的风穿廊而过,带来些许清凉,让苏侍郎倏然醒转,随即俯身大拜,泣泪顿首。
“臣苏武,敢不效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