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家对老师也是有讲究的,为显尊师重道,皇帝的师傅日常见皇帝礼仪比丞相还要高那么一点儿,是师生互相揖礼——相抗礼。拜师的时候,也不是师傅诚惶诚恐地跪接圣旨什么的。萧复礼拜师,是徐莹作为家长“遣使”诚邀——如果小皇帝很可怜地木有家长,那么这个角色就要由当朝丞相以皇帝的名义来扮演——还要给象征性的“束”。把老师迎到大正宫里,师生见面。平时讲课,师生对坐。这些都是当老师的优待。
楚椿与赵静享受的就是这样的待遇,如此待遇之下,自尊心、自信心、责任感暴棚,誓要教出一个君子来。
萧复礼是个好孩子,搁后世就是那种能上希望工程宣传画的瞪大了渴求知识的大眼睛的大山里的纯朴好孩子。虽然基础略差一点——楚、赵二人讲课的时候尽量迁就他的水平,但是偶尔带出来的比较高水平的话他还是听不太懂——但是萧复礼小朋友有决心有毅力,听不懂的他就死记硬背,把课本记得牢牢的争取“书读百遍其意自现”。如果意思不自现,那也好办,还有一个先生可以请教嘛!
把萧复礼弄得这样乱七八糟坟香眼,徐莹也是功不可没。
看楚、赵二人姓氏与经历就知道,这两人是世家价值观的,徐莹呢是土鳖价值观的,而且徐莹作为一个女人、一个寡妇、一个没有亲生儿子的寡妇,她是有一定私心的。比如,她的娘家,她就希望萧复礼能记得照顾她娘家。这与楚赵二人所灌输的什么君子端方、铁面无私、不要纵容后戚一类是相矛盾的。萧复礼的小脑袋里对徐莹的偏心有意见,却也知道徐莹不算不疼他,徐莹还是他的母亲,可楚赵二人是他老师。双方意见相左,萧复礼一个头两个大。
这要向郑琰请教的问题就更多了。
郑琰与楚椿、赵静享受的是同等的待遇,除了没个太傅的名头。因为没有这个名头,连萧复礼都为她鸣不平,更在徐莹的教唆之下,对郑琰直呼“先生”,以子侄自居。
别说徐莹傻,人家还真没蠢到那个份儿上。她知道后宫在很多事情上很难争得过大臣,尤其是在朝廷的政事上面。而她的娘家人都在守着孝,等从孝期里出来了,想要有个好职位就难了。在听说楚、赵二人给萧复礼的功课很多都是与抑制外戚、杜绝裙带、发扬姓氏歧视有关的时候,徐莹果断地要打击这两位的气焰。
她自己的文化水平在倒退,又把很大的心思扑在了儿女上,吵也吵不过大臣们——朝臣们据理力争的时候是很恐怖的——就有意抬高郑琰来削弱楚、赵等人对萧复礼的影响力。她就不信了,这两个半老头子有什么强的!这一刻,徐莹自己都没有发现,她对郑琰的战斗力有着非同寻常的信任。她一点也不相信郑琰会支持楚、赵二人的论调,郑家也是土鳖啊,池家从世家也落成土鳖了!
郑琰果然也不负她的期望,让萧复礼没有对楚、赵二人有过多的亲近。
萧复礼拜师,郑琰给了见面礼——一套文房四宝。萧复礼挺开心的,小孩子收到喜欢的礼物都很开心,旁边还有一个捧哏儿的。怀恩眯起眼睛打量了一下,略带惊奇地道:“这是老圣人的遗物罢?啧啧,夫人对大郎可真实在啊。”
萧复礼眼中划过好奇,仰起头来看看怀恩又看看郑琰,再看向学生家长——徐莹。徐莹也不负所望地叹道:“可真是物在人亡了。大郎,这是你祖父临终前分赠下来的遗物,这些文具别人都没有的,你祖父是个好皇帝,名垂青史的,你先生给了你这个,是对你的期望啊。”
萧复礼不知道这个典故,更不知前因后果,还是乖乖地点头,暗暗记下,等会儿回去要问问怀恩。
要不怎么说小孩子单纯呢?他很用力地向郑琰保证:“我会用心读书,好好做人,做个好皇帝,不负先生期望的。”
郑琰笑道:“老圣人御极四十年,寿过七旬,再好不过的兆头。”
萧复礼压根儿就没见这位祖父,仪式结束之后不免再问怀恩一回。
怀恩知无不言又带上了艺术夸张地形容了一番老皇帝的丰功传绩,什么文治武功啦、什么关爱家人啦、什么睿智英明啦,最后含着眼泪诉说老皇帝的人情味儿:“凡是为老圣人效过力的,老圣人都没忘记,甭管外头说谁好谁不好,老圣人心里自有一本账,都不让人白辛苦了。升仙之前,老圣人把自己的东西分作几份儿,留了遗诏,各人各有金钱,老奴也因一点儿小辛苦分得了些,此后衣食无忧,全赖此。韩国夫人得的就是老圣人的文具,一应笔墨朱砂都在。圣人翻翻看,有专用来批字的朱砂锭吧?这是老圣人当年批奏折的时候用的,夫人对您期待大哩。”
萧复礼并不能明白怀恩话里的深意,潜意识里却记住了他祖父这个“宽和仁爱的好人”的所作所为,当然也深化了怀恩在他祖父面前比较有面子的印象,也记住了郑琰对他很看重。所以说,皇帝身边有一个自己人真是太重要了——不能是猪队友。
单凭这一优势,郑琰就显得比楚、赵二人高出一截儿来。更不要说她还是萧复礼的启蒙老师,萧复礼现在跟着她学书法,那是一边儿写字一边儿学生字的。白天上朝,朝后议事,郑琰都在萧复礼身边坐着,有什么能解释给他听的,当场解释。无形中两人之间的气场就显得很亲密。
就说嘛,小学老师什么的,还是女性来做比较有优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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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赵二人对这种情况还是一无所觉,皇帝的老师是都是轮职的,三人没有太多碰面的机会。楚、赵二人还能在工作之余相约喝个小酒,聊聊人生哲学。郑琰跟他们就没什么共同语言,两位也不好意思邀一个年轻女子怎么怎么样。萧复礼上课对他们又有足够的尊敬,学习也有足够的认真。进度略不如人,也是之前没有基础的缘故。老师之间没有交流,宫中宦官也没有向他们通风报信的好习惯,学生也没有表现出排斥他们来。真不是他们迟钝。
这两人还在用力地向皇帝灌输着“亲贤臣、远小人”的主题思想,说起来这个思想是没有错误的,但是谁是贤臣谁是小人就有待商榷了。听得萧复礼一脑袋的星星。两位说,当皇帝不能偏向外戚、宦官等人,不要玩物丧志,不要宠信优伶,这些还算勉强有理。但是,当他们两位拼命灌输一下姓氏门第的时候,萧复礼就理解不能了。
我们有理由相信,这两位是想教好皇帝的,是拿小皇帝当自家子侄那样亲近的关系来教的,连谱系都拿来教导了。
很明显的,郑靖业肯定不在这上面。
萧复礼极度疑惑地道:“郑相公并不在这里面,可他做到了首相,难道不是有大本事的人吗?先生姓亦不在册,大家不是都说她是当世之书法大家吗?这人有没有能力跟姓氏有关系吗?我难道不能信任他们吗?”说到最后,小朋友略愤怒。明明郑老师很和气很有爱哒!
当时上课的是楚椿,这倒霉蛋被噎到了。坏了,说得太得意,忘了有个例了。
郑琰这女人虽然在政治上嚣张了一点,但是做事在世家看来也是可圈可点的,尤其是在攻击萧令先这件事情上,写出来的作文更是说到了世家的心坎儿上。楚椿再怎么样,也还要些脸面,不得不承认她确实是有一套的。至于郑靖业,那个家伙根本就不应该存在在这个世界上好吗?他的出现就是来刷大家这些凡人的,完全不应该在考查范围啊!
楚椿只得又解释:“也有例外,也有例外。但是圣人不要因为一二例外,就忘掉了所有的正理啊!人是要吃饭才能活下去的,夏天多吃瓜果会舒服,可瓜果当不了饭。”
萧复礼更加听不懂,硬记了下来,转过头来就问郑琰。
郑琰听了也不惊讶,楚、赵二人这么说也完全符合他们的立场,而且他们说的很多的话也是有道理的。当下和气地问:“大郎还记得太师教的谱系吗?”
“只会背前面一点儿。”那么复杂的谱系,让他全背了也不现实,郑琰当年可是学了好几年呢。
“记得第一等华族之姓么?”
萧复礼点头道:“记得。”
“里面有楚氏吗?有赵氏吗?”
萧复礼继续点头:“有,”作恍然大悟状,“他们是在为自己家说好话,说不是自家人的坏话。”
看他的反应,郑琰大概能知道,除了自己、除了楚赵二人,萧复礼平日也没少被其他人教一些东西。这种感觉真是略微妙啊!一是欣喜学生的成长,二是觉得在自己看不到的地方有人对他施加了影响,略有些小醋呢。
萧复礼嘟囔一声:“原来太师太傅也不好。”
郑琰严肃地道:“话不能这么说,二娘不喜欢吃青菜,就说青菜不好吃。大娘不喜欢吃肉食,就说肉食不好吃。见解不同罢了。不是说世家就全部都很坏,太师和太傅教的道理,也有对的地方。至于外戚之家、贫寒之士亦有出彩者。世家里也有坏人,贫寒人家也有恶棍。凡事没有绝对的。做圣人,要学会平衡。”
“平衡是什么?”
郑琰拿起一杆笔来,骈起二指,把笔杆儿放到指腹上:“看到了吗?放到中间儿,这笔就稳了,这就是平衡,”把笔头的那一端抽了一点儿,笔杆儿摇摇欲附,再抽一点儿,笔杆儿掉到了桌子上,“这就是不平衡。”
萧复礼认真地看着,用心揣摩。郑琰又把笔杆儿放在指腹上,把毛笔末端抽了一点儿:“不管往哪一头侧重,都会不平衡。偏一点儿还能勉强维持,偏多了,就只好翻掉了。”
萧复礼绽开了一个大大的笑容:“先生,我明白了!不能偏心,实在不得不偏,也不能偏得过了。”
郑琰摸摸他的头,收回一根手指:“你再看,用一根手指去维持平衡比用两根可要难多了。”再加两根指头,用三根指头,就更容易一点。
萧复礼看得很入神,不由自由地抽了一支毛笔攥在了手里。
郑琰还没停:“这只是一枝笔,只有两头,如果是本书呢?”抽出课本一合,竖起食指,一个指尖儿保持一本书的平衡,比毛笔难应付多了,两个指尖儿也不行,郑琰出了三个指尖儿,“看,一个国家,不止有两端,朝廷、民间,也不止有士庶。”
左手张开五指,稳稳地撑着课本,右手点着指头、课本慢慢地对萧复礼道:“这个,”指课本,“是国家,”在课本朝上的面儿上划来划去,“什么样的事儿都有,什么地方都有,要让他平衡,不能太偏了,这个,”挨个儿指着手指头,“是各色的大臣,单凭一个,不一定能治得好国家,人多好办事。”
萧复礼认真地琢磨着,却看到郑琰的中指与食指铰在一块儿乱动,手上的课本也快要掉下来了。萧复礼期待地看着郑琰,只听郑琰道:“大臣可以不是一伙儿的,但是不能窝里斗,党争误国!”
郑琰用一只手、一支笔、一本书,给萧复礼上了一堂再生动不过的政治课。
这是第一次,郑琰明明白白地用萧复礼能够懂的方式向他讲解朝廷、讲解国家。这样的教学便于记忆,在未来的几十年里,每当遇到复杂的问题的时候,萧复礼就会忍不住去想那只托起课本的手。
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对于小小年纪的萧复礼来说,哪个先生好那个先生不好,不只在于他们讲的内容哪个更简单直接容易懂,也让他隐约觉出了谁更有私心,谁更无私。纵使郑琰再说,楚赵二人学问好,萧复礼对他们也难以再亲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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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椿、赵静,也是顶尖的人物了,官场不如意,教学生也是有一套的,我就奇了怪了,他们怎么就教不出圣人来呢?要我说,带圣人看一圈儿世家光鲜亮丽的样子,勾得圣人向往了,还不是想怎么教就怎么教?”
郑琰这不是得了便宜还卖乖,完全是不解。早在定下帝师是这两位的时候,池之就说过,他曾经蹭过这两位的课听,起因经过结果已经不可考了,只有一个评价——虽然不如顾益纯,但也是要内涵有内涵要启发有启发。须知当时的池之对世家的装x那是深恶痛绝的,他那时候还略有一点中二,激愤之下还能有这样的评价,是相当不容易的。
郑靖业扔了个杏子到郑琰的头上:“得了便宜还卖乖!”
郑琰接过来啃了:“阿爹这儿杏子味儿真不坏。”
“吃多了当心倒牙!”
“没事儿,我喜欢,这皮儿味道好。”杏皮略酸,非常可口。
“他们也算是一时俊彦了,只可惜看不透,圣人是皇帝也是孩子,从来皇帝都不是靠读书读出来的。你还真是……”走了狗屎运了。
“阿爹,春华这都快四岁了,我那里房子都起了一半儿了,现在能找先生了么?”
“你急什么?房子盖一半儿了?再过几天就要到熙山去了,你想没想过,要是只有城中这一处房舍,夏天你到熙山了,孩子怎么办?是扔在城里啊还是天天奔波?”
郑琰一口杏肉卡在喉咙里——忘了这事儿了:“还要在熙山选址吗?”
“当然,”郑靖业才不要说他也是这两天才想到的呢,就让闺女再崇拜他一点好了,“择一处地势平坦的地方,再建一处呗。”
郑靖业自从知道了这个学校的设想之后,就进一步细化了各种事项,这位老奸的水平比郑琰和池之高了不止一点两点。这个学校必须与国子监不同,与乡间私塾也不同,它是一个贵族学院,通过各种手段让学生们有归属感。不是靠一两个老师形成的同门关系,而是应该靠一种精神,一种团结!哪怕老师更新换代了,学校还在,学校的精神还在,就行!
这是一所从小就开始培养根苗的学校,它只招收幼儿,一点一点的培养他们的人生观价值观。与朝廷结党不同,朝廷结党是利益,还要靠一党之党魁的个人能力。学院不同,他甚至可以没有党魁!就像现在的世家那样,看起来各行其是,但实际上却有一套相同或相似的行事法则与利益取舍。
它要长长久久地办下去,如果能办上三十年、四十年、一百年、两百年,不比那些只靠自己的学问支撑的名士们收徒强百倍吗?名士开山门,等名士死后,就师门流散了。学院不会,或许没有一个全能的名士,但是!可以聘在各专业领域最强而在其他领域不那么强的人来当老师,取各教师之长,组成一个教师班子!顾益纯书法好,就不要他教唱歌——这位师兄什么都好,就是不知道为什么琴弹得不错,唱歌却要跑调==!
不怕花钱!郑靖业非常乐意自家掏了全部的腰包,这样即使子孙中有政治无能者,也不妨碍郑氏在朝廷中的影响。这是人脉!从这里出来的学生,谁都要给他们家面子,到时候自家人不入政坛都没关系。
呃,不对,这个学校他闺女肯定要有份儿的,那也挺好,就算他闺女出资兴办,那样更好。
郑靖业实不愧阴险之名:“用心建,既打算孩子们都去,我也出一份儿。放心,纯办学。人再多了就不好了,最后闹不清谁拿主意了——这个学院,你作主!这些日子,李呆子还上你那门上么?”
李呆子说的就是李俊,大家都上了年纪了,又有池氏夫妇、顾益纯从中说和,郑靖业与李俊也不像年轻时候那样针锋相对了,背后起个绰号而已。郑靖业管李俊叫李呆子,李俊管郑靖业叫郑狐狸。
“朝廷禁酒,可苦了他了。”
“哼!活该!告诉他喝酒可以,可他得到学院里教书,不用天天到,心情好了来晃一晃——他可不止草书写得好,让小孩子写草书并不合适——他的琴技非止一般。天下也只有呆子傻子癫子才能弹得一手好琴!”
艺术家都是沉浸在个人世界里的怪人。
“哎~”
“季师当年还有几个学生,入京之后都没走,我也给安顿了下来……你怎么啃个没完了?!”郑靖业觉得不太对劲儿,一盘杏子都让郑琰给啃光了!凡事要有节制,这是很多人信奉的养生观点。
这盘杏儿略酸,郑相完全可以看在自己又要做外祖父的份儿上,允许孩子妈多吃一点。
郑琰怀孕,最开心是池之,屁颠儿屁颠儿地跑到岳父家接了老婆,还郑重地对郑靖业一揖:“谢岳父给我一个好妻子。”池家兴旺在即啦啦啦~
最不开心的是萧复礼,他老师怀孕了要准备生孩子,要请个超长的产假!对的,由于妇女没有什么劳动保护法什么的,未及立法规定法定产假是多少天,又有法律漏洞了!怪不得用人单位不乐意招收女性职员呢。
徐莹也比较郁闷,出席听政少了个解释的人,她整个人都觉得不好了。最后协商的结果是,每次大朝会的时候,郑琰再出现,也就是平均五日一次,顺便检查萧复礼的功课。而萧复礼本人,在徐莹的支持下每隔两天赴池之家听课一次。徐莹振振有词:“尊师重道,虽万乘之尊,亦不能免!”
这要是放任皇帝被其他人教坏了,哭都来不及啊!徐莹不是没动过另找能够给她解释政治现象、教萧复礼读书的人的主意,问题是萧复礼比较认可郑琰,其他人新手上任,很难不被大臣们拍砖。
皇帝亲自登门神马的,真是好大的鸭梨啊!
萧复礼很开心,能出宫放风神马的,真是太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