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三章十七年恩长怨短(1)
十七年恩长怨短,再相逢血染薄山。白鹿庄前江水遏,颍州城内百花寒。
——题记
第一章十七年恩长怨短
四年前,因元文宗篡位,毒杀兄长明宗,朝廷开始分化,朋党争权,弄得人人自危。时大元至顺三年十月庚子,宁宗即位于大明殿,年方七岁。此时主少国危,蒙古与汉族矛盾日益深化,江湖中黑白分道越加明朗,皆蠢蠢****。尤其阴风涧的凌孤鹰,大有一统武林,进而坐拥江山的可能。
不一月,宁宗暴卒,朝廷布告死于恶疾,但民间纷纷传言,天将变日,这是亡朝的讯号。一时间人心浮动,朝野动荡。江湖中人不信神佛,大都认为是有人行刺。许多反元势力觉得机不可失,悄然聚首。其中又以白莲教影响最深。
翌年六月己巳,宁宗长兄即位,即元顺帝。此时不过十四岁,因伯颜拥戴有功,任中书右丞相,独秉国政。这伯颜痛恶汉人,废科举,禁养马铸兵,弄得民怨鼎沸。
话说大都有一家汉人商贾,姓齐,家资甚丰。那商贾有一女,名百花,任性傲慢,年二十有五,因眼界过高,死活不肯出嫁。
这一日,齐百花策马出城郊。多日来,朝廷不知何事,时有军官戒严搜查。这齐百花憋了几天,终于钻了个空跑出来。真如鸟出樊笼,难免乐极忘返。渐近黄昏,齐百花这才有了些许归意。信马幽径,突然一阵花香飘来,她自小爱花,却从没闻过这样的异香。
齐百花一时忘乎所以,凭多年的辨味能耐慢慢摸索。不知过了多久,走了多少路,摸到一条深涧旁,竟然看到大片花丛。这一发现让她惊喜不已,预感那异香必然藏于花丛某处。下马探索一番,突然见到花丛中露出一条腿。齐百花虽然一惊,但异常镇定。走近一看,却是一个满身血污的年轻男子,倒在花丛中似乎没有知觉。身上血污早凝,至少也两三天了。
看来人已经死了,齐百花正觉扫兴的时候,却惊觉那股异香越来越浓烈。好奇心促使之下,齐百花凑向尸体,发现异香竟然是从尸体上发出来的。于是不禁多看了两眼,觉得这男子长得十分俊美,自有一股英气,尤其是那笑而不露的脸庞,更叫人经久难忘。不看还好,这一看,竟然起了怜悯之意,便想给他立一块坟墓,也不至于弃尸荒野。
环顾了四周,恰巧发现有一块斜出的岩石,下面足以藏人。齐百花心想:“既然这人能发异香,若用泥土掩了,只怕过于亵渎,不如便用花葬。”想到花葬,但觉有趣,自个偷乐了起来,也就忘记对死人的恐惧。
齐百花于是鼓起勇气,伸手去拖那尸体。不料刚触及尸体肩膀,竟然一股滚烫的热力传来,这叫她大惊失色,以为遇到什么诡异之事。但她本性大胆,守在尸体旁边等了一会,见无动静,终于起了疑心。再伸手一试,确定是有余热。探往鼻息,但觉十分羸弱,时有时无。齐百花不能确定,犹豫了一下,再往心口按去,果然仍有心跳。
发现这人未死,齐百花莫名大喜。不知为何,只觉无论如何也要把他救过来。思索了半晌,仍将男子拖到岩下隐藏起来,迟疑了片刻,深吸了口气,终为男子解衣察伤。上衣渐掀,那血衣竟然紧连身上,一拉之下,牵动伤口,男子大概十分疼痛,抽动了一下,便又昏死过去。齐百花心下歉疚,更是心痛,小心翼翼地拉开一看,三道由胸及腹的伤口,深可见骨,那被拉伤处,又涔涔地涌出血来。齐百花倒吸了凉气,这一惊非同小可,心想:“莫要把他给害死了!”猛想起马匹上留有备用的金创药,因她好动,不免时有损伤,母亲硬给塞的。
齐百花飞奔马旁,取下金创药,心里暗自感激母亲,回到岩下,给那男子敷上。及见旧伤口生脓,不可不理,咬一咬牙,掏出防身匕首,后一想不对,寻来枯枝,生起焰火,将匕首烧烫,将脓水切了。那男子身体不住抽动,齐百花看在眼里,几乎都要滚出泪来。好一会,清理干净,这才敷上金创药。又撕下大片袖口,包扎起来。
一切妥当,齐百花不禁长吁了口气,颇为愉悦。心里却不明白刚才为什么那样紧张。“我为什么要救这人呢?”齐百花发起呆来,又想:“难道就这样喜欢他了?”不禁偷笑起来。
突然又觉得不对,这人肯定很多天没吃东西了,怎么办呢?想到不如将他拖进城里,旋即一惊,官军这几天搜查得严,莫非就是因他而起?齐百花看了男子一眼,又看了看伤口,越想越觉得可能。想到那些军官平日里欺压百姓,这几日借搜查为名,还贪了父亲许多贿赂。每家每户只怕也被顺手牵羊。当下更激起了正义之心——救人救到底!何况还是仁人义士。
齐百花于是纵马回城,买了些牛羊奶及一套新衣服,匆匆又赶了出来。守城兵丁名义上多是不予放行的,但上头朝政腐败,众官员自顾不暇,治军散乱,其实只要给点钱银,便能畅行无阻。
当喂完牛奶,天色已黑,城门早闭,齐百花也不点火,怕引来生人。便这样在一个陌生男子身边干坐着,思绪万千。一会不知下一步如何是好,一会竟然想到问这男子什么名字,一会又想到天上去,莫非这就是缘分?终于还是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由于奔波劳累,齐百花这一觉睡到近晌午时分。突然惊觉一双眼睛正在瞧着自己。四目一接,红晕逼脸,齐百花害羞地垂下头去。突然便觉不服气,干嘛要怕?反盯起陌生男子来。果然有点效果,还是让男子尴尬了一下,但齐百花终归觉得不妥,便解意问道:“我有什么不对?”
那男子头微微晃动,似乎想摇头,嘴角牵动,却说不出话来。齐百花连连摆手:“好啦!好啦!你不用说,我什么都明白!”男子感激地轻轻一笑。
那日下午,齐百花归家,免不了一顿训话,但她夜不归宿也不是第一遭,家人并未起疑。
在齐百花的悉心照料下,终于在第三天,当她拿着食物,如期兴冲冲地赶到岩下,突然听到一声“谢谢”。这一声吓得她把东西掉了一地。马上觉得失态,边捡东西,边问道:“你会说话啦?”这摆明是明知故问,男子一笑道:“不会说话怎么说‘谢’?”声音仍有点中气不足。
齐百花尴尬一笑,突然盯了男子一眼,鼓起勇气道:“你叫什么名字?”这句话她已经想过上千遍了,连作梦都偷偷问过。是以一问完,便不敢再看男子一眼。
男子目光闪烁,想了一下,有些不自在地笑道:“我姓江,叫江子泊。”又连忙说:“还没请教姑娘芳名。”
“齐百花。”齐百花下唇轻咬,道,“俗吧?”江子泊作意想了一想,轻轻摇了摇头,道:“这是我听过最好听的名字。”“你骗人!”齐百花不信,但心里还是像涂了层蜜。江子泊肯定道:“我对天发誓!”
齐百花不置可否,转换话题道:“你怎么会受这么重的伤躺在这里?”“我被仇人追杀。”“难道你不是从皇宫里逃出来的?”齐百花毫无城府。江子泊闻言一怔,想了一会,觉得于心有愧,还是点了点头:“你真是冰雪聪明。”齐百花开怀一笑道:“你放心!我知道你有难处,就算你不说实话我也不会怪你的。”江子泊想到被她所救,数日来又悉心照料,此时还如此通情达理,感动得想说点什么,却说不出话来。
齐百花见状,又换话题道:“对了,那天你身上发出异香,那是什么?”江子泊哪能不知齐百花善解人意,道:“那叫‘十里醍醐香’,我所以能撑死逃出来,靠的就是这味灵药。但因为香味奇特,便逃到花丛里才脱力倒下,没想到还是被你发现。”齐百花点了点头,道:“你身体刚见好转,需要多休息,暂时不说了。”便又开始了日常的照料。但一番话下来,弄得彼此心里颇有异样,往往相视傻笑,以解尴尬之意。
又过了三天,城里风声渐平。这一日,齐百花用马将江子泊驮到大路,用早已备好的运货马车,插上自家商号,让江子泊藏身在货物里,运入城去。守门军官早有打点,象征性翻了两下丝缎,取走几匹,便放了过去。本来江子泊不愿去齐百花家休养,无奈经不住齐百花硬磨软求,还是答应了。其实几天下来,两人渐渐相熟,感情日笃。
齐百花父母见女儿平白变出个活人,连连追问,无奈之下,两人暗里商量,编了个家世:江子泊,驻马店人,世代务商,无奈州官压迫,家道中落,来大都寻亲。但人情冷暖,闭门不肯相见,只好回家另谋出路,不料出城时遇到盗匪,抢去财帛,被打成重伤,幸好遇到齐百花仗义救活,接来养伤。
齐父还不放心,问了一些宗族及经商的门道,江子泊早有预备,又在齐百花处学了些行话,倒也有几分像。齐母心细,早已看出女儿心意,又见江子泊一表人才,更是打心里高兴。这几年为女儿婚事,都磨破了几张嘴。当下怂恿齐父,如此如此说了一番之后,齐父幡然醒悟,江子泊便留在齐家安心养伤。
三个月下来,江子泊伤势已经好了七七八八。他与齐百花又情投意合,小两口感情越加深厚,几乎快到亲密无间的地步。齐家父母看在眼里,乐在心里,尤其这段时期,齐百花不再肆意出走,竟然专心家务,俨然变成一个大好闺女。于是二老盘算着,等江子泊病好之后,便把婚事办了。
匆匆又将一月,这一个月里,江子泊常常早出晚归。齐母见他神神秘秘,私下问齐百花什么原因。齐百花当然知道江子泊不是一个普通人,不可能安分继承她父亲家业,这几个月来,她已经用心地学习经商,希望靠自己将家撑起来。此时见问,一时也不好作答,便道:“等他回来我问问。”
当晚,江子泊归来时,竟然带有三分酒意。齐百花放下女红,刚把人拦住,江子泊却先兴冲冲地道:“百花,你知道吗?我今天遇到一个年轻才俊,是名士吴直方的弟子。彼此引为知己,真是相识恨晚。所以多喝了几杯,你不要见怪。”
齐百花突然灵机一动,温言道:“我知道你是个办大事的人,我不会干扰你,但现在娘问你为什么早出晚归,我会说你为了今后生意能够做大,去结识达官贵人。相信爹娘就放心了。但你一人在外,万事要多加小心!知人知面不知心,还是多提防些好。”见江子泊只是醉醺醺地含糊应诺,便将之推去睡觉,为之脱靴去衣、理床盖被,这才掩门而出。
又过五日,当天早上,江子泊竟然愤然早归,连问之下,却见江子泊起身拉住齐百花,道:“百花,你是对的。知人知面不知心,没想到那厮竟然是蒙古人。”
两日后,二老终于向江子泊提出婚事,江子泊欣然答应,婚期定在一月之后。虽然是预计中事,但突然就到眼前,这让齐百花窃喜万分。害羞之余,连连避了江子泊好几天。
虽说避开,但其实齐百花仍然不舍,在暗地里一直用心关注江子泊。某夜,江子泊彻夜未归。当晚,齐百花在大门后守到天亮,未曾闭眼。翌日清早,才见江子泊匆匆归来。于是齐百花不免疑心追问,江子泊竟然闪烁其词。从认识至今,这是从未有过的事情!江子泊看出齐百花动了疑心,紧紧地握着齐百花的手,道:“你放心!我岂是忘恩负义的小人?我一定不会负你!”齐百花深深看着他,觉得江子泊是真诚的,这才安下心来,道:“好,我不管你。我只记住今天你说的话,深信一点,你是绝对不会负我的!”
接二连三地,江子泊竟然开始晚出早归,行为越来越诡异,眼见婚期将近,齐百花虽然心里憋得慌,但仍然深信江子泊不会负她。直到婚礼前夜,齐母突然将齐百花拉到暗处,语重心长地说:“孩子,我看那姓江的来历不明,做事鬼鬼祟祟,只怕不是什么好人。这门婚事,咱不要也罢。凭我家的资产,怎么也能给你找到个如意郎君。”
齐百花一时错愕,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后坚定道:“娘,你是不是听了什么风言风语?我深信江郎是爱我的,女儿此生除非死了,否则非他不嫁!”
“我苦命的痴儿啊!”齐母竟然抱着齐百花大哭起来,甚是凄切,齐百花想到江子泊近日作为,顿觉十分委屈,也跟着大哭起来。
婚礼当夜,齐百花虽然红盖在头,但依然感到,无论是宾客还是父母,甚至连江子泊,人人都是强颜欢笑,做作得很。这让她十分难受。暗想:“爹娘若是察觉了他身份,反对婚事,还情有可原,但何以江郎也这样?”
礼成之后,齐百花被送入洞房等候。没想到自己千盼万盼的今天竟然弄成这样,饶是齐百花坚强,仍然十分气苦。随即又想到认识江子泊这半年来的喜怒哀乐,爱他,忧他,为他改变自己,今天却变成这样,竟独自暗暗地流起泪来。
突然,外头火光冲天,连喊“抓拿逆贼”,杀声连连。齐百花一惊,掀去头巾,推门而出,奔向大厅,却见满地尸体,一大群人恶斗不休。
“啊花!快走,这恶贼不是好人!”一个熟得不能再熟的声音吸引了齐百花。齐百花应声望去,却见老父已经倒在血泊。此时有人一刀将母亲也给抹了。待看清那人,竟然是江子泊!
齐百花顿时只觉天摇地动,脑门轰鸣。突然眼前一黑,昏死过去。
待得齐百花幽幽醒来,竟然发现自己躺在当时救江子泊的岩下。仔细一回想,不禁号啕大哭起来。唉!真是草木皆悲啊。待得死去活来几番之后,痛定思痛,渐渐地平静下来。恨!已经在她心中滋生。
突然发现旁边有一包袱,打开一看,一些细软和许多金银。齐百花知道,这一切都是江子泊安排的。一怒之下,将包袱扔下了深涧。但其实,她对江子泊刻骨铭心的爱意,岂是那样容易消泯?突然又有些后悔起来,心想:“说不定他真有什么苦衷。”
于是决定偷偷回城,看一下情况。来到家门前,发现宅子被锁,请了皇封。显然已经被朝廷所占。到店铺一看,也是如此。齐百花仍不死心,变卖了所有随身首饰,开始在大都里寻找江子泊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