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叶家

第二天上午，叶珝的家人便早早地到医院将她接走出院了，来的，是刚刚恢复了能下床走路的体力便赶至叶珝身边的姐姐，二十二岁的叶家大小姐叶璟。

这位个子高挑、面容憔悴的年轻女子已为人母，天生体质不良的她就有妆容和华服、也难以掩盖她锁在嘴角和眉头的愁绪和弱柳扶风式的步态。见到病床上因惊奇而愣愣看着她的妹妹，叶璟瘦削的脸庞上总算亮起了一丝简单且明确的欣喜，令她小跑着冲上去抱住叶珝、失声痛哭，好一会儿才控制住情绪、帮妹妹收拾好东西出院。

然后，她们姐妹俩要赶紧去面见自己的父母：对于最近发生的那么多变故，当家长的自然要叮嘱和教育几句，而叶珝，对此也心知肚明。

然后，不出乎意料地，叶珝又和父母大吵一架。

似乎对于她的双亲而言，最重要的不是她这个遭遇大难、险些丢了性命的女儿的安危，而是赶紧劝她放弃那些独立创业的“愚蠢想法”、趁机和伊森拉进关系并促成婚姻。她觉得他们真的不可理喻：难道在让她见证他们一边说着“这是为了你好”、一边一手安排了姐姐那悲剧的人生之后，他们还指望着自己当乖乖听话的提线木偶、任凭他们摆布吗？

笑话。

结束了又一次不欢而散的家庭聚会，叶珝和叶璟两姐妹便坐飞机赶回了北京家中。当然，一如既往，她们的父母又各自忙着去处理自己的工作、好几天不会再踏入家门了。

叶珝的祖父母和外祖父母都死的早、姐姐又已经嫁出去了，这下子，屋里住着的家人就只有她和弟弟叶珩。今天难得姐弟三人可以齐聚一堂，叶璟便亲自下厨做了一桌好菜，权当是庆祝叶珝平安归来、外加慰问备考苦战的叶珩。

尽管叶珝和叶璟、甚至或许连叶珩都明白，自己的父母只把这个小儿子当作后代中的“成功品”，不过，大概因为彼此是常伴身边的、仅有的亲人，姐弟三人的关系依然很亲密，这一点，让他们的父母还算欣慰。

“姐，不是我说……爸妈这么逼我一点用都没有。”行至自家别墅花园里，叶珩单肩背着书包、腰间系着校服外套，跟身后的叶珝叫苦不迭，“又不是每个人都和你一样学霸，再怎么逼我学习我也考不上清华……”

“这话你跟我说也没用，”叶珝放下了平常待客的矜持、掏出钥匙开门，笑道，“我倒是想支持你放飞自我去玩音乐，但你要是敢，家里人能不把你生吞活剥了才怪。”

“我就跟你发泄一下嘛……该高考还不是得高考……”进门嗅到饭菜香味的叶珩立刻停下口中抱怨，转头看向餐桌上的狮子头、烤鸡翅等等诱人大荤，酒红色的眼睛一亮、清秀的脸上挂起了金毛一般憨厚直白的兴奋，欢呼雀跃，“大姐回来啦！不用吃二姐做的黑暗料理啦！我们劳苦人民的胃今天终于得到革命解放啦！哟吼～”

看着这个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偷拿一只鸡翅、然后一溜烟窜上二楼卧室的“风一样的男子”的背影，解开围裙的叶璟忍俊不禁，叶珝则微撅着嘴、不服气咕哝着“哪有那么难吃”，显然并不觉得自己的厨艺有叶珩说的那么差。

但是，来到被郁金香吊灯照得暖洋洋的实木靠背椅面前、坐下，听到电视机里放映的热播电视剧，看到餐桌布上有些褪色的玫瑰图案，感受到边缘绘着梅花边缘的饭碗里白米饭正升腾热气……直至此时，叶珝才确实感受到：她回来了、到家了，一切都会慢慢好起来的，那些在医院里和克里斯说的“宁愿困在孤岛上过原始生活”之类的话都是胡话、气话。

谁不愿意回家呢？

吃完晚饭，叶璟打算再在家里留住一晚、明天再回婆家。叶珩被打发去帮忙收拾大姐原来的卧室床铺，叶珝则一边听歌一边洗碗，耳机里播放的，则是克里斯组建的摇滚乐队的新歌——想不到这位专职演员、业余歌手的花花公子，在音乐创作方面还是很有些想法和才气的。

叶珝正这么感叹着，却突然在克里斯爆发力极强的歌声里捕捉到了别的声音。

“大姐，这种事你瞒不得呀……”

似乎是叶珩的声音。

微皱眉头，叶珝放下泡沫还没冲干净的碗筷、脱了手套取下耳机，这才清楚地听到了楼上两人的争执声，便立刻奔过去、冲进叶璟的卧室，这才看到叶珩正用力抓着叶璟的手臂、叶璟则一边辩解说“没事”一边想要努力挣脱。

“叶珩，你干什么呢……”叶珝下意识地上前让叶珩松手，但当她的视线下移至叶璟的手臂时，口中的言语却戛然而止。

或许是为了做家务方便，叶璟卷起了修长宽大的雪纺袖摆、“不小心”露出上臂表面的一块块淤青，并且恰好被叶珩看到了。

“喏，二姐，我跟你讲，这绝对是家暴！”叶珩气得牙痒痒，“呵……我真是有个好姐夫呀……”

于是叶珝沉默了。她低头想了一会儿，抬头，看了一眼别过头去、把脸藏在阴影中的叶璟，然后拍了拍叶珩的肩，用目光示意他先冷静下来、不要对叶璟这么步步紧逼。叶珩明白了她的意思，便放开叶璟，双手叉着腰、焦急地咬着下唇，在卧室里来回踱步。

“姐姐……”叶珝扶着叶璟、和她一起坐到床边，柔声道，“如果真的出了事，我们总得把它说出来解决掉、老是委屈自己也不是个办法啊，对不对？”

“……那我说了，可不可以不要告诉爸妈？”沉吟片刻，叶璟嗫嚅道。

叶珝回答得十分干脆：“我不会说的。”

“告诉爸妈也没用。”叶珩则背靠着衣柜、双手抱胸，冷笑一声。

于是叶璟的心理负担小了一点。她深呼吸、努力挤出一个笑容，支支吾吾道：“其实……没有你们想的那么严重，他只打过我这一次，平时……平时他对我还是很客气的……”

“是什么时候的事？”叶珝问。

“一个月以前……吧……”

这个回答让叶珝和叶珩心头一沉。

“一个月以前！？那时候孩子都快生了，他居然还下得了手！？”叶珩一拳砸在身后的衣柜门板上，整个柜子都抖了两抖，“幸好看样子没出大事，至少大姐顺利把孩子生下来了……不然我绝对要让那个杂种站着进来……躺着出去！”

叶珝赶紧再以眼神压下叶珩的火气，叶璟也连忙辩解道：“你姐夫他主要是一下子气不过来……那天，公公婆婆到家来看望我、跟他说以后有了孩子就不准再和……那个……男人……来往，免得对孩子影响不好……他立刻和公婆翻脸了，但他又不敢和公婆真的对着干……”

“所以他就拿你发泄？”这次连叶珝都忍不住了，气得笑了出来，“什么时候我叶家的人竟然变成了任人打骂的出气筒……”

叶璟低垂着头，喃喃：“他平时对我真的挺好的……虽然我感觉得出来，在他心里，只有那个男人才是他的‘另一半’，他还当我是个外人……你们不用担心，我已经想好了：我不求他抛弃自己真心的人来守着我，我想要的……只有我的孩子。他平时大可以出去和别人同居，和我只要在外人面前扮一下夫妻就好了……等明天回去我就告诉他和公公婆婆……我生了儿子婆婆很高兴，这个要求……她不会不同意的……”

叶珩和叶珝都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

他们无法想象，什么样的经历能令什么样的女人放弃自己的丈夫、任凭他随情敌离去。

他们不知道的是，在叶璟心目中，他的丈夫，其实从来不是他的丈夫。

因为他从未属于过她。

但是……但是……

“但是……”

晶莹的泪珠从叶璟颤抖的睫毛上滴落，融入她轻盈的拖地裙摆，消失不见。

“每到晚上回卧室睡觉的时候……他那副刻意疏远的态度……他看我的眼神……他以为他藏得很完美、很礼貌，以为我看不出来……可哪个女人会感觉不到呢？他眼里面的警惕和排斥就好像我是会把他生吞活剥的怪物……”哭腔令叶璟声音的起伏变化近乎失控，“后来公婆说他必须让我尽快怀上孩子……而他甚至必须……必须吃药才会对我有反应……真的，我不知道对他来说我到底是多么可怕的东西……我也不想这样的……不想这样啊……”

“……”

叶珝让姐姐靠在自己肩头哭泣，然后抬头与正拿着手机、不知在干什么的叶珩对视，眼神中有了一丝阴冷的意味深长。

……

几天后，在正式返校学习之前，叶珝将叶珩偷偷用手机记录下的、叶璟的所有哭诉和她身上的伤痕的音频复印件摆在了被她单独约出来吃饭的姐夫面前。

她告诉这个打扮时髦斯文的IT精英男，她心底同样不赞成他和她姐姐的婚姻，也对同性恋没有任何歧视或偏见，但如果他敢再动她姐姐一根汗毛，她会确保这些音频将在几分钟内流遍整个因特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