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克里斯恢复意识时,他只觉得,一股温和的热流充斥了全身,不剧烈、暖融融地贯通了他体内的每根血管,所有的疲惫、恐惧也都在此刻消解了。
紧接着下一刻,他听到的是交织在一起的惨叫声和欢呼声——前者,来自于白昼中退回人类形态、仓皇出逃的梦魔,后者则自然源于突遇转机、欣喜若狂的联盟军与政府军士兵。
他低头,发现被自己蜷缩的身体护在角落里的母亲虽然磕得头破血流、但并无大碍,欣慰地扯了扯嘴角,险些因为忽然松开紧绷过度的精神而恍惚晕倒过去。
“快……带我回避难所……你嫂子快生了……”劫后余生、神智不清醒的母亲依然惦记着那个即将出生的孩子。
“好。”
答应完,克里斯便搀扶起母亲,慢悠悠地往回走。
慢,是因为他感到安心,仿佛这被白昼笼罩的布勒加斯特是绝对属于他的领地、绝不会有任何异己能在这里存活下来——不仅是梦魔,就连那些在战斗中感染了白色E病毒、正与病毒侵蚀对抗着的政府军士兵也短暂地摆脱了天选期的痛苦,获得了片刻凡人的安宁。
这光明笼罩下的,是一方隔绝了所有白色E病毒的净土。
“克里斯……”
叶珝从楼上跃下、轻呼他的名字,眼神和语气都充满着不可思议。
“去帮马修和伊森收拾这烂摊子吧……我么,就先去请个假偷个懒了——我要当叔叔了。”
虽然说话的内容一如既往、免不了带点俏皮轻佻的意味,但或许是因为知道他是这一切光明的源头、或许又是因为他正陪在母亲身边,这些词句在叶珝听来竟是如此温暖而可靠。
“……哇哦,这真是天大的惊喜。”
看来在烂透了的世界里,总还有点令人欣慰的好事会发生。叶珝这么想着,一笑、感叹。
而直到亲眼看到母亲走进避难所大门、在满腹都是血迹的嫂子面前蹲下后,克里斯才忽然体力不支、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不知是不是错觉,他总觉得在昏沉的睡眠中听到了婴儿的啼哭声。
“是女孩。”
丹妮卡温和的声音使他恢复了些许意识。
“名字想好叫什么了吗?”是绘里奈在出声询问。
“朵芙。”孩子的母亲回答时,语调温柔得能融化冰雪。
“嗯……对和平的愿景吗……”伊森很快便明白了这名字背后的期望,“想想我们现在的处境……确实是相当有意义呢。”
听大家都围绕着自己刚刚出生的侄女团团转,克里斯努力睁开眼、伸手疲倦地搓着自己的脸,调侃道:“你们这些喜新厌旧的家伙……光惦记着小萝莉、没有一个知道关心关心我这个伤员。”
“谁说的?”克里斯的哥哥挤眉弄眼地示意他看一下床头,于是他这才发现叶珝正脸上掩着一本笔记本、趴在柜台桌面上沉沉睡着了。
他一笑,掀开笔记本、轻轻一抚叶珝那被枕在下面的手背挤得微微鼓起的脸颊,似乎本想说个什么绝对会让这个大小姐生气的玩笑,但当他视线余光扫到笔记本上叶珝写的内容时,脸上的笑意却凝固了片刻。
抱着小朵芙的丹妮卡注意到了他的异样:“怎么了?叶珝写了什么吗?”
从前当演员习得的基本素养让克里斯立刻反应过来该怎么做。他摆出脸微微一热、有些为难的样子,伸手握拳放在嘴前、轻轻咳嗽一声,眼神游移着:“嗯……私人信件,我就不公布内容了。”
于是大家都心领神会地笑而不语、点点头,成功地以为叶珝写的是那种充满少女心的情书或者慰问信之类,便纷纷十分默契地准备退出病房、给两个年轻人留下一点私人空间。
“等等,马修呢?”
克里斯突然意识到了有哪里不对劲,出声发问:这种皆大欢喜的场合,马修这家伙可没道理不过来凑热闹啊。
其余人皆摊手、耸肩、摇头,表示自己没怎么注意,唯有丹妮卡低头沉默了一会儿,回了克里斯一个带着些许忧虑之色的、意味深长的眼神,然后若无其事地说:“我去找找……这家伙怕是又在食堂恳求厨师给他开小灶了。”
说完,她转身道别离开,克里斯的哥哥在给弟弟一个大大的拥抱、叮嘱他有空去看看母亲之后也走出了病房,而伊森和绘里奈自是不必说、有太多事要处理——布勒加斯特保卫战是结束了,但随之而来的后续影响和应对措施同样棘手。
终于,只剩克里斯和叶珝两人。
他看着叶珝笔记本上关于“上界”的诸多推论揣测,以及那些与希腊神话相关的、看起来玄乎其玄不着边际的词汇,知道她大概在面对缪斯姐妹的时候又看到了些什么。
他是唯一一个知道叶珝曾进入狄俄尼索斯的精神世界的人,所以他知道,这些潦草的笔记不是疯言疯语,并且他感到这是酒神有意为之:让她接触那些唯有她才能完全理解的、关于“真相”的蛛丝马迹,让她独自背负解开谜题的重担。
不过这笔记本看到最后,克里斯还是忍不住轻笑出声来了。
叶珝在“普罗米修斯”这个单词旁,画了一个用蓝笔重重涂出了眼睛、还用黑笔勾勒好了发型的小太阳。很明显,这是在画克里斯。
只不过……
“你的绘画技术还真是……”
看着那小太阳脸上狰狞又有些猥琐的笑容、犹如一团毛线球般纠缠在一起的眼睛、以及那根根挺拔颇有野兽派风范的大型,克里斯简直哭笑不得:莫非……这就是自己在她心中的形象吗?
这样想着,他感到食指上传来从看似熟睡的少女的鼻尖里发出的、一阵短促而温热的气流,像是没睡安稳的猫咪在轻轻打呼,又像是一个赌气且不甘心的、无声的“哼”字,仿佛是在说:
“怎么,你有什么意见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