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佑元年六月。
洛阳神宫,先帝李晔殡天过后的一个月,天气晴朗,阳光明媚,整个城市都处于戒严的状态。
今日,是九王辉王李柷登基的日子,戒严的时间已经开始了三日,城里城外驻防了许多军队,往日的浪荡子、闲汉都在这段时日销声匿迹,也有不开眼的被遇上,直接被当做细作抓起来丢进大牢择日问斩。
偌大的城池,正显出往日从未有过的严肃,早些时候传闻的太子、九位皇子溺亡的消息渐渐掩盖下来,鲜有人再谈起,偶尔有说到的,也被同伴示意眼色。
奔驰的战马在皇城进出,林立的旗帜迎风猎猎飞舞,远去的祭天台上,十三岁的李柷念完祷词,伸手接过了朱温递来的冕冠,摇曳的珠帘庄严的戴在了头顶。
“陛下,该唤下面的臣子礼毕。”
朱温语气低沉而肃穆,李柷怯生生的望去台下已是太后的母亲,拖着沉厚的皇袍走到台前微微抬起了双臂。
“众卿礼毕,随朕入朝。”
脆生生的声音传开,下方躬身垂首的群臣齐齐回应,跟随下来祭坛的天子,步入金殿,硕大的龙椅冰凉,身着皇袍的少年坐在首位,看着龙庭虎步的梁王,唯唯诺诺的臣子,战战兢兢的跟着附和,望去陌生的一切,眼底全是迷茫。
不久,新皇登基的消息以最快的速度传遍九州之地。
“来的时候,途中听说又换皇帝了,你们听说了吗?”
“现在谁知晓,半个月前过潞州的时候,便看到衙门张贴的公文,眼下是辉王登基大宝。”
“你小声点,想害死我等。”
夏日炎热天,知了山间、林间嘶鸣,由潞州向北去往汾州、太原官道上,走南闯北的商贩在路边野店歇脚纳凉,也有三山五岳的旅人、侠客聚集,喝碗凉茶,听着南来北往的传闻。
最后说话的那人挥手让起初那几人小声,看了看四周,都是行脚商旅,便松了口气。
邻桌有绿林侠客,拍了拍桌上刀剑,“看把你吓得,荒山野岭,还怕被皇帝给听到?就算让官府听到又如何,难不成还派兵马抓我等?”
被取笑的商贩看他装束,不敢发火。
“这位大侠有所不知,洛阳那边凶的厉害,谁也不敢说,唉.....听说啊,太子和九位皇子死的蹊跷。先有太子溺亡九曲池,后面九位皇子也一同葬身湖底,哪有这般巧的事,刚死了兄长,九位皇子便去船上饮酒作乐?这得多没心没肺才干得出来......”
世间从不缺八卦之人,尤其皇家宗室上的事,更令人好奇,那商贩一说完,较远的一桌有人问道:“听你这么一说,是有人弄死太子和九位皇子?”
在座都不是什么官员,都是行走南北的商旅行人,出了三里地,谁也不认识谁,话匣子一打开,就有些肆无忌惮了。
有人灌了口凉茶,接话道:“这还用问?如此这般巧合,必然是有人暗中使坏,我看啊,定是梁王,也只有他,才最得利。”
之前那绿林打扮的侠客点点头。
“这话说的没错,先帝好端端从长安迁到洛阳,途中就被刺客所杀,而且听说刺客还是梁王心腹,就算刺客最后被杀了,也难以洗脱那位梁王污点,这太子和九位皇子才到洛阳多久?就接连遇害,当真让人不爽。”
嘶~~
茶肆全是一片吸气的声响,众人坐在各自座位,只感后颈发凉,这得多狠的人才做得出这样的事来。
有人低声问道:“那梁王做这些,当真无所顾忌?”
“有所顾忌,岂会做下这种事。”那绿林汉子冷哼的笑了笑,“尔等不知晓,梁王未投身军伍之前,也是绿林道上的好汉,杀人全家眼都不眨一下,何况如今势力庞大,身边猛将如云,左右更有卧龙凤雏相助。”
他这话一出口,众人都愣了愣,见大伙这般表情,绿林汉子颇为满意这种氛围,“书生谢瞳跟随梁王日久,出谋划策,今又攻略郓州等地。如今梁王身边,传闻还有一位,号称卧龙在世,不过绿林道上,更喜欢叫他狐先生。”
“狐先生?”
周围商贩、旅人多没有听过这个名号,顿时一片愕然。
印象里,当得起狐这个字的,大多阴险狡诈之辈,不免联想到太子、九位皇子蹊跷死去,难不成都出自这位狐先生?
简直有种听说书人在谈山野怪志的奇人异事。
“那这位狐先生,可有大名?”有人忍不住好奇问出了口,周围人自然也好奇,纷纷看向那绿林汉子,后者却摊手无奈的笑了笑。
“我也不知,只听说这位狐先生是北方人,后来去的长安,如今在梁王身边深居简出,少有人知晓,或许明面上,还有其他掩饰,不过,我等局外人又怎能清楚这些。”
“尔等不知,但我可知一些。”
声音是从茶肆角落一桌传开,众人望去,是一个背对他们的光头大汉,身材魁梧,只穿了一件薄薄的单衣,身旁的木柱,靠着一柄朝天槊。
那人灌下凉茶,抹去须尖上的水珠,眼神威凛望着外面灿烂天光、摇曳的树枝,似乎陷入回忆里,声音低沉缓缓开口。
“尔等口中的狐先生,可不只是深居简出,也在朝堂身居要职,是个大官儿呢,当年纵横天下的黄公在他手上吃了暗亏,许多身经百战的将军也都被他蒙在鼓里玩弄,哼......他更在陇右掀起妖风,蛊惑上下兵将袭击长安,逼迫唐帝李晔狼狈逃去华州.......此人喜玩弄人欲,却又胆小如鼠,爱惜自身。”
“你是何人?”看他兵器沉重,之前说话的那绿林汉子心里有些不安。
“某家?”
‘呵呵.....’那光头大汉嗓音粗粝犹如磨砂,轻笑着将半块烧饼吃完,魁梧的身躯从凳上起来,抓去靠着木柱的长槊,转过身来,柄尾呯的柱在地上。
“某家曾经有幸与他交过手,也跟他兄弟交过手......往事已矣,现在该是讨回来的时候了。”
话语之中,身形转过来,络腮浓须,横眉大眼呈出凶煞,浑身肌肉撑单薄的衣裳露出胸膛一片黑毛。
前面那桌的绿林客握着兵器陡然抱拳,颇为恭敬的低头行礼。
“见过天王!”
“你我江湖儿女,无须这般繁文礼节。”
那汉子正是当年被李存孝打败的邓天王,如今几年过去,武功也算大成,身材越发健硕,精气四溢,仿如庙中神台的天王像,不怒自威。
出山以来,挑战各路江湖好手,未曾一败,此时到的这边,他要捡回当初落下的败绩,破除心魔,武艺一道,他才能继续走下去。
眼下,他要去的地方,便是太原,想要挑战曾经打败他的那个人,还要当着北方绿林同道的面......
天云如絮,远方的官道上,长烟漫卷,几匹快马飞驰而过,奔入太原城,不久停在了晋王府前,翻身下马的身影将缰绳丢给麾下,摸了摸怀中的书信,脸上有些说不出的高兴。
这是从洛阳寄来的,他在军中收到信函,才知晓兄长竟在梁王朱温处,虽说各位其主,但兄长来信,终究是高兴的,看完信件后,依照上面的叮嘱,未免义父起疑,选择来城中将这事禀报给义父听,打消对方疑虑。
‘兄长当真考虑周全.....就是不知为何跑到朱温那里去了,此人好色嗜杀又多疑,这样的人,哪里值得兄长辅佐。’
嘀咕几句,李存孝带着疑惑跨进府门,径直走了进去。
与此同时,口中念及的义父,正在后院书房与人说话,李克用如今也上了岁数,但火气依旧不减,冲着下方站着的一老一少大发雷霆,朝着南面骂骂咧咧。
“朱温这厮,当年就坑我一把,这仇还没找到算,扶了新帝登基,昭告天下,昭文明里暗里将我骂一顿.....他屁股就干净了?杀太子、杀九位皇子,就算旁人不知,我岂会不知是他做的?!”
“这个狗东西,先帝半道被刺,也是他手笔!”
征战多年,又处北方,身材高大的李克用已有了老态,背脊也没有当年那般直挺了,微微佝偻,负着双手来回走动,下方两侧的一老一少当中,名叫盖寓的老人闭着眼睛,摸了摸颔下长须。
“晋王,发这般无名火,没有任何意义,如今朱温占据皇帝,对我们有出师之名,当要防范才是,最近外面还有风声传来,不过被老朽让人按下去了。”
李克用停下脚步,皱了皱眉头:“是何风声?”
老人想要说,却被一旁的名叫李嗣源的年轻人先开了口。
“启禀义父,孩儿追查到,消息是从滑州那边过来的,对方再用离间之计。”
“到底是何风声?!”
李克用重复了一句,双目瞪了过去,随着年龄上去,他脾气也变得极为不稳定,对身边义子同样严厉。
站在右侧的李嗣源看了看老人,犹豫了一下。
“义父,是关于那位耿先生的,风声传闻,耿先生仕梁王于朝廷,坐镇洛阳。”
李克用愣了一下,旋即笑起来,抬手摆了摆。
“呵呵.....我当什么事。”
手垂下,重新负去身后,笑容之下,手掌曲紧,捏的掌心发白。顷刻,门外有侍卫过来,在外面禀报。
“启禀晋王,飞虎大将军在外求见。”
李克用眯了眯眼睛,依旧保持笑容,回了声:“让他进来。”旋即转身回去案桌后面坐下,不多时,高大的身形着常服大步跨进门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