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4章 【庆历四年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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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都，牛栏街。

“大人，大人醒醒——”

范闲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睛，看着眼前的一张笑脸，看着那片熟悉的天空。

再次转头向着周围看去。

那张笑脸还在说着什么：“大人先不要动，验过伤再动，鉴察院的同僚们马上就要到了。”

灰暗的天空，残破的酒铺，满是燃烧过后的灰烬与破败，还有一个个深坑，那是战斗过的痕迹。

哦，他想起来了，这里是京都，是他一直不愿意来的京都，一直想离去的京都，不再是儋州。

而他现在躺着的地方，叫做牛栏街。

范闲挣扎着抬起手臂，缓缓移动，指向了不远处趴在地上的那个人。

手指微微颤抖着，压抑地说道：“叫醒他。”

王启年脸上的笑容慢慢消失不见，遗憾地说道：“大人，他醒不了了。”

范闲挣扎着勉强坐了起来，王启年立刻上前扶住了他。

“大人........”

范闲却好似完全没有听到一样，挪动着，挣扎着，踉跄着爬了起来，跌跌撞撞地走到了趴着的那个人前面。

王启年实在是不忍心，尤其是看着趴在地上的那个人四肢诡异地扭曲，尤其是大腿，几乎一大半断裂开来，里面的骨头渣子都看得清清楚楚。

血液流了一大片，暗红色浸泡了他身下的一大片土壤。

范闲强忍住泪水，小心翼翼地卷起来滕梓荆的袖子，仔细把脉，生怕弄疼了滕梓荆。

一秒，两秒，三秒——

一分钟后——

“啪嗒，啪嗒——”

眼泪掉落下来。

范闲语气平静到极点：“他跟你说什么了？”

王启年也蹲了下来，沉重地说道：“我到的时候，人已经断气了。”

范闲却仿佛没听见一样，一把把面朝下趴着的滕梓荆翻了过来。

质问道：“你不是说，你的命只为家人活着吗？”

“不是说，一有危险你就先走吗？”

“说话为何不算？”

除了范闲压抑到低声咆哮的声音，周围静悄悄的一片，只有滕梓荆瞪大的无神的眼睛，而且浸染了血污。

“啪嗒，啪嗒——”

一滴又一滴泪水滴到了滕梓荆的血色眼睛里。

范闲目光无意识地向前看，直到看到了牛栏街凶杀事件的凶手，正躺在地上抽搐的程巨树，北齐八品武道高手。

范闲恨到了极点：“他还没死！”

王启年急忙扶住挣扎着站起来的范闲，直到看到范闲一把抄起地上粹龙了毒的匕首，王启年这才慌了。

“大人——”

“滚！”

王启年拦在了范闲前面，着急地喊道：“大人！不要！”

“让开！”

王启年大喝一声：“大人！”

范闲这才暂时冷静了一下。

“他活着，我们才能查到幕后真凶，才能为滕梓荆报仇啊。”

范闲目光异常冰冷，怒火在胸中翻腾，好似能烧掉整座京都一般。

“谁来审他？”

王启年目光神圣而又坚定地看着范闲，缓缓说道：“鉴察院！”

范闲静静地站在那里，看着王启年，又看着四肢扭曲的滕梓荆，眼泪无意识地滑落，说道：“帮我把滕梓荆送回范府，明天，我去鉴察院问结果。”

说完，范闲踉踉跄跄地向着外面走去。

王启年立刻追上去：“大人，我送您回府。”

而在两人都没有注意到的地方，四肢扭曲，大腿骨一半一下几乎连根断裂，血都快流干，躺在地上早就没了气息许久的滕梓荆，手指微微动了一下，嘴唇微张，但紧接着就没了动静。

而范闲已经走到了牛栏街正中央，向着周围大声说道：“不管是谁想杀我，我给他机会，再杀我一次。”

接着便踉踉跄跄地走过牛栏街拐角，踏进了人潮人海里，手里依旧紧握着那枚匕首。

王启年看着范闲的背影，看上去仿佛摇摇晃晃下一秒就要跌倒，但事实上，却怎么也倒不下去，哪怕摇摇欲坠，骨头却笔直的很。

“唉，滕梓荆兄弟啊，老哥我送你回家。”

王启年摇了摇头，叹了口气，走到了滕梓荆面前。

“唉。”

看着滕梓荆全身上下没有一处好的地方，还有周围的惨烈环境，就知道刚才的战斗有多残酷。

以滕梓荆四品身手和六七品左右的范闲联手，一起对抗八品成名已久的程巨树，唉，能留下全尸就不错了。

王启年蹲了下来，伸手盖住了滕梓荆的眼睛，轻轻一抹，说道：“安息吧。”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滕梓荆瞪大的眼睛却丝毫没有合上。

王启年愣了一下，再次伸手轻轻一抹。

结果眼睛还是没合上。

王启年对着滕梓荆拱手道：“藤兄，不知道是不是还有什么放心不下的事情。”

沉思片刻后，王启年一脸肉痛地说道：“先前借给你家妻小居住的房子我就不和你要钱了。”

那可是一百二十两啊！让嗜财如命的他心痛到了极点。

就知道好人不能当，那个时候只是心中可怜滕梓荆这个忠义之士被郭宝坤那个小人陷害，再加上刚遇到范闲，他一时善心发作，把滕梓荆的家人安排到了一个偏僻的安全之地。

那个院子还是他花了一百二十两买的！

他得贪多少才能贪回来？！

想到这里，王启年再次伸手，朝着滕梓荆的眼睛用力一抹：“兄弟，哥哥我可真不欠你什么啊。”

然而，依旧如此，滕梓荆的眼睛没有丝毫变化。

王启年一屁股坐了下来，蹲了半天他也累了，看着滕梓荆被血污染的眼睛，摇了摇头。

看来怨气颇深啊。

“你放心，小范大人会把你的儿子当做自家子侄来照顾，也必定会把你妻子当做长辈来敬重。”

王启年说到这里，靠在了滕梓荆的身上，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

“虽然我和小范大人相处的日子还没你长，但也看出来了，小范大人十年饮冰，热血难凉，纵使手段十足，但骨子里满是理想，你说，这样的大人，你还有什么好不放心的吗？”

王启年本来只是靠在滕梓荆身边，望着天空说话，说到这里，不由得看向了躺在地上的滕梓荆。

然而，仅仅是看了一眼，王启年立刻蹦了起来，毫不犹豫地施展轻功，跳上了屋顶。

等到躲到屋顶上后，王启年这才惊魂未定地看着四肢扭曲，血都几乎流干的滕梓荆。

不会错的，绝对不会看错的，他刚才明明就看见了滕梓荆的眼睛眨了一下。

真是大白天活见鬼了！

王启年暗骂一声，接着毫不犹豫地飞身下去，急忙伸手搭脉。

然而，仅仅片刻后，王启年立刻把胳膊放下，又匆匆忙忙飞身上了屋顶，撅着屁股，趴在瓦片后面暗中观察。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一连串的脚步声，王启年立刻纵身一跃，跳到了他们面前。

“快，快，先去救滕梓荆，再去逮捕程巨树。”

来的人正是鉴察院的一众高手。

听到王启年这个自己人这么说，来人立刻分出人手，先去检查滕梓荆。

不过那位七品医疗圣手张思邈还没等靠近滕梓荆，仅仅是看了一眼滕梓荆的惨状，就毫不犹豫地说道：“准备收尸吧，尸体都凉透了。”

王启年急忙拉住他，迫切地说道：“你再仔细看看，我刚才看见他动了一下！”

张思邈不满地看了一眼王启年，这家伙还质疑他，但还是走过去仔细搭脉，翻眼，真气感知，全方位无死角地检查了一遍。

“没错，确实死了，而且有一会儿了。”

其实张思邈还有一句话没说出口，按照死亡时间推算，不过才死亡一刻钟，要是一开始抢救得当的话，说不定能勉强撑一下。

王启年这才看向了滕梓荆，神色复杂。

明明他凭借独步天下的轻功一来到牛栏街就确认过滕梓荆已死，到现在已经有两刻钟了，怎么还被吓得一惊一乍的！

自己可真是——稳健啊。

王启年走到滕梓荆面前，拱手说道：“得罪了！”

接着小心地把滕梓荆抱了起来。

“咔嚓——”咔嚓——”

滕梓荆本就脆弱的大腿骨顿时雪上加霜，掉出了不少骨头渣子。

下一秒，王启年纵身一跃，在一处处屋顶上踏雪无痕，极速飞掠而去，直奔范府。

不过，等到王启年刚一落地范府里范闲的别院，立刻冲上来一个人影。

“我哥怎么样了？”

范若若一听说牛栏街刺杀事件，立刻派出府中人手去寻找范闲下落，而她本人去了反倒会帮倒忙，就坐镇这里，一是等下人回报，二是等范闲是否有消息传来。

果然，她等到了哥哥的手下，王启年。

范若若刚说完，便看到了王启年怀里的滕梓荆。

“怎么会这样！”

范若若顿时脸上大惊失色，仅仅看了一眼，她几乎可以断定，滕梓荆恐怕——

而滕梓荆都变成这样，那哥哥他——

“放心，小范大人他的伤势还在可控范围之内。”

范若若听到王启年的亲口回答这才放下心来，连忙上前帮忙，把滕梓荆放到屋内的床铺上，接着再三查看，最终也只能无奈地确认，滕梓荆——

确实，大抵是，死了。

于是，范若若在略做吩咐后，立刻照着王启年的给指的方向狂奔而去。

......

熙熙攘攘的大街上，范闲拖着一条耷拉下来的胳膊，一瘸一拐地向前走着。

身后一滴一滴的血，在沿着来时的方向，朝着前进的方向，不断地滴落，

范闲仿若未闻，只是自顾自地向前走着，他此刻倒是真的期盼还有第二波刺客突然出现。

就在周围人群对范闲指指点点的时候，范若若终于赶了过来。

“哥，你怎么样了？”

范闲平静地说道：“我没事。”

范若若难过地说道：“刚才发生的我都知道了。”

范闲并没有回应，反而岔开了话题，说道：“找个人帮我转告二皇子，路遇意外，今日怕是要失约了。”

范若若手足无措地跟着范闲，想要上前检查范闲的伤势，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好点头应答。

就在这时，范闲停下脚步，说道：“若若，咱们不回儋州了。”

一听到这话，范若若心底里更乱了。

她知道，今天发生的牛栏街刺杀，恐怕真的对哥哥影响极深，尤其是——滕梓荆的死！

深到竟然改变了他一直以来想回儋州的想法，深到想让哥哥主动踏入京都的局！

范若若一时之间有些心乱如麻。

而此刻，心乱的不止有范若若，京都内的许多人的心都乱了。

醉仙居，原本正在悠闲品茶的二皇子，看着不远处来报消息的下属，眉头不由得紧皱。

恐怕，是坏消息，而且，是他最不想听到的坏消息。

就在这时，贴身护卫上前汇报：“殿下，北齐八品程巨树在牛栏街刺杀范闲。”

二皇子把茶杯放到手里，问道：“结果？”

“死了两个女刺客，范闲那边死了一个护卫。”

二皇子立刻说道：“程巨树还活着？”

护卫说道：“已经被鉴察院带走，应该要查幕后指使。”

二皇子心底暗道一声糟糕，面色却丝毫不改。

这时，护卫也不由得说道：“敢在京都内刺杀，好大的手笔。”

二皇子缓缓把茶杯放下：“我的嫌疑最大。”

护卫这才察觉自己好像说错了话。

二皇子站起身来，看着醉仙居的湖面，说道：“我约的范闲，结果途中遇刺，怎么看我都很有嫌疑啊。”

“你说是吧，理理姑娘？”

司理理原本正在泡茶的手不由得一顿。

“理理姑娘心态倒是很平静呢。”

司理理说道：“幸好范公子无事。”

二皇子表面上看去自由散漫惯了，平素坐下来的时候也不穿鞋，看到司理理的反应，这才把鞋穿上，走到她身边，俯视着这个今天来坐陪的花魁，说道：“你似乎一点都不惊讶这次刺杀。”

司理理这时也站了起来，恭敬地说道：“殿下这是何意，理理不懂。”

二皇子笑了笑：“没什么，不懂就不懂，懂就是懂。”

说罢一挥手，转身离去。

司理理看着二皇子的背影，目光越发复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