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床上的人,脸色苍白如雪,原本红润的嘴唇更是找不到一根血丝,纤长如扇的眼睫一动不动,已经整整紧瞌了一天一夜了。
曾梓敖神情疲惫地在病床前缓缓坐下,静静地看着还在沉睡中的曾紫乔。
他紧握住她软弱无力的纤手,摩挲着,心中犹如压着千斤巨石,脑中不断地浮现之前医生和他说的话:
“曾先生,你先别急,按理来说,曾小姐是应该今天早上就可以醒来,但是到现在她一直都没醒,因为曾小姐有轻微脑震荡的现象,沉睡时间长一点,这属正常,如果到了今晚她还不醒,我们就要给曾小姐再做一次脑部检查。还有一件事必须和你说清楚,就是曾小姐的伤口愈合拆线之后,可能会留下疤痕。不过,请不要担心,现在医学发达,国内整形技术不比国外差。过段时间,你可以带曾小姐去我们医院十七楼的整形科,我们院的整形科在国内是属一属二的。”
医生的话,无疑让他的心沉到了谷底。紫乔什么时候醒来是个未知,而且一醒来就要面对脸上留下疤痕这一残酷的事实。一张漂亮无瑕的脸对一个女人来说,那是第二个生命,更何况紫乔还是一个平面模特。
他完全可以想象出事事追求完美的紫乔醒来后,会是怎样一番情形。
这一切都是他的错,如果没有那场协议结婚,也就不会有协议离婚,更不会出现现在这样的情形,他万分自责地将脸埋进她的掌心之内。
“对不起,我从没想过要伤害你。这场婚姻,我承认我输了,醒来吧,只要你醒来,我什么都答应你……”离不离婚现在对他来说不那么重要了,他现在只要她醒来就好。
短短的几年之间,他失去了父亲母亲,如果说这世上还有他最亲的人,也就只剩下紫乔——这个做了他二十年妹妹的女人。
曾紫乔缓缓睁开眼眸,入目一片白,视线渐渐从模糊到清晰,伴随着浓重的来苏水味刺入鼻中,不禁有了数秒钟的微怔。
她抬手摸向自己晕沉疼痛的额头,直到看见手背上扎着透明的输液管,才反应过来自己躺在医院。
右眼眉骨上方,明显刺痛,顺着手指的感觉,她摸着了一圈绷带。
另一只手想动,似乎被人牵制着。
她偏过头,床前伏着一个清晰的身影,是个男人,正将脸埋在她的掌心内。
曾梓敖感觉到紫乔的手在动,倏然抬首,见她醒来,激动地抓着她的手,道:“小乔,你终于醒了……”
眼前俊朗的面容,一脸疲惫,双眸里布满了血丝,下颌泛着青青的胡渣。
曾紫乔挑了挑眉,嘴角忍不住隐隐抽动,涩涩地问:“小乔?”
“嗯?”曾梓敖发现她的异常,神色茫然,笑容晦涩,不由得深锁眉心,握住她的手也跟着一紧。
“你叫我小乔,那……帅哥,你该不会是刚好叫周瑜吧?”
曾紫乔的话无疑像一枚核弹投在了病房里,“轰”地一声炸开了,曾梓敖的脸色整个都变了。
帅哥?周瑜?
怔了一分多钟,他才扯了扯嘴角,强作镇定地笑应:“也许两千年前叫这个名字,但现在我可以肯定不是。”
话一说完,他便感觉到脸上的肌肉开始僵硬,他咬着牙在心中恐慌地咒骂着,这个玩笑开大了。
他站起身,迅速上前按下床头的紧急救护铃。
很快,医生来了,为曾紫乔做了详细检查,然后又问了很多问题,最后很遗憾地对曾梓敖宣布,可能落水时,脑部受到强烈的撞击,所以失忆了。
医生走了之后,病房里,只剩下曾梓敖与曾紫乔两个人。
曾梓敖狂躁地在病房里走来走去。
他实在是太佩服,所谓有时候医学无法解释人体奥秘的这一“伟大”理论。轻微脑震荡一下子就变成了脑部受到强烈的撞击,所以失忆了?
给出这样的解释多么得轻而易举。
这他妈的都什么解释?这个年代怎么就这么容易失忆?为什么这种好事就不发生在他的身上?
他只知道铝元素在人体内积累过多,会导致脑损伤,从而影响记忆,但这是老年痴呆的症状。如果人脑被撞一下就失忆,那是纸糊的吗?小学语文课,那篇种子的力量可没告诉他人的大脑有这么脆弱。
不知过了多久,曾紫乔突然软软地出声:“喂,周瑜先生,麻烦你能不能别走了?”
周瑜先生?他真宁愿此时此刻失忆的是他!
他顿下脚步,一脸歉意地回病床前缓缓坐下,却未开口,只是静静地凝视着紫乔那张苍白无血色的脸,她脸上的每一丝表情他不容错过。
眼前漂亮清澈的双眸里,一片纯净,不带一丝杂质的神情,让他迷惑了。
一个不确定又有些矛盾的想法在他的脑中滋生……
骤然间,他一只手迅速地将她带入身前,另一只手紧紧地捏住她的下颌,强迫她抬起脸。
曾紫乔先是一怔,原本她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不发一言,可完全没有料着他这突如其来的反常举动。
两人的脸贴得很近,眼对眼,鼻对鼻,无论是谁,只要稍稍一个动作,那离得只差寸许的四瓣唇,一定会紧密地贴合。
她睁大了双眸,努力地想看清他脸部的表情,却徒劳,但能清晰地感受他急促的呼吸,温热的气息吹抚在她的脸上,有些发痒。
眼睫上下颤动了两下,她的声音也有些发颤:“你想……干什么?”
暧昧的气息越来越浓郁。
“记得三国志?”曾梓敖勾起唇角,语带嘲讽,“不知道还记不记得,每天早上起床,我最喜欢对你做的第一件事?”
他将身体缓缓向前倾去,就在他的唇快要贴上她唇的那一刹,她抬起横在两人之前的双手猛然推开他。
他怔然,只是眨眼的瞬间,“啪”地一声,脸上便结结实实挨了一记耳光。
曾紫乔用没有插着针管的左手撑着床面,向后退了退,苍白的嘴唇不停地颤动着,一双清澈眼睛防备地直视他。
曾梓敖摸了摸被打得有些生疼的脸颊,盯着她清澈的双眸几秒钟之后,一阵失笑。
“对不起。”他站起身,快步出了病房。
曾紫乔望着他离开的背影,左手迅速抚上心头,那里正“怦怦”得猛烈跳个不停。
这个叫她“小乔”的男人长得可真是好看,一双深邃勾人的眼眸摄人心魂,即便是下颌之处泛着青青的胡渣,也一点不影响他的形象,反倒是该死的性感。
她不否认,刚才若不是他不小心碰到了右手背上的针头,也许她已经迷失了。
抬起右手,那里已经渗出点点血迹,她抿紧嘴唇,伸手按了救护铃。
不一会儿,一位身着粉色护士服的小护士进来了,很快便帮她取下了针头。输液瓶中的药水已不多,她向小护士摆了摆手,示意不用接着再挂了。
小护士收了输液瓶,转身刚要出病房,突然顿住脚步,转过身微笑着对她说:“曾小姐,其实你老公他人还是不错的。从昨晚到现在,他可是不眠不休地守在你床前照顾你,寸步不离。以后和他赌气吵架,吵归吵,气是气,可别再一个人抱着酒瓶去护城河上做傻事了,下一次我和穆医生可不一定那么巧得刚好救了你。”
“老公?抱着酒瓶去护城河上做傻事?”
曾紫乔一怔,目光刚好落在小护士左胸前的胸牌上——她的名字叫夏萌萌。
原来是这个小护士救了她。
夏萌萌先是一愣,然后拍了一下脑袋,笑道:“我都忘了,你撞伤头部。”
夏萌萌将那天怎么遇到曾紫乔,怎么看着她落水,怎么救起她,从头到尾细说了一遍,然后又从口袋里摸出一张名片,递给她,说:“这是穆医生托我转给你的名片,他说,你差不多今天会醒过来,叫你出院一个月后去楼上的诊室找他聊聊,如果此间有什么特别需要,你尽管打电话找他,他说给你打八折。”
曾紫乔看向手中做工精致的名片,“穆挞霖”三个字跃进眼帘,旁边跟着几个小字——心理科室,她的嘴角微微抽动。
现在头上缠着一圈纱布,让她确定,她应该是撞坏了脑袋,而不是撞坏了心。
这位叫穆挞霖的心理医生,认为她有心理疾病吗?
蓦地,脑中里跳出一个陌生男人的声音:“鄙姓穆,庄严肃穆的穆,你可以叫我一声阿穆……”
“阿穆?”她喃喃地说出声。
夏萌萌惊讶:“哎?你居然还真记得阿穆?真是奇了。”
曾紫乔抬眸,浅浅笑了笑:“我也不知道,只是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男人的声音,说他叫阿穆。”
“哦哦,”夏萌萌的脸上依旧还是那副惊奇的表情,细细地打量了曾紫乔一番,又道,“好好休息吧。”
“谢谢你。”曾紫乔回以淡淡的笑容。
“不客气。”夏萌萌感叹美女就是美女,不管是醉酒的,还是现在病恹恹的,都是那样美丽得让人沉醉。
曾梓敖离开病房,穿过长长的走道,一直到尽头的楼梯处才停下。
他烦躁地从裤子口袋里摸出烟和打火机,刚想点燃,面前一个“禁止吸烟”的告示牌提醒了他,这里是医院。
他悻悻然地收起烟和打火机,对着楼梯道深呼了一口气。
方才,他只是想确认,紫乔是否是真的失忆,不是他多想,以这两三个月来他对紫乔的认知,她绝对会有可能做出这种事。
装失忆,博同情,拖延时间,永远成为他都别想甩掉的包袱……等等,这些他全想到了。他原本期待能从她的眼睛里看到他想看到的东西,结果是,他失望了。
如果还是两三个月前的紫乔,刚才,不会拒绝他。
可笑的是,他会这样愤怒的原因并不是紫乔打了他一记耳光,而是她真的失忆了。他宁可她还像以前一样会和他撒娇,会和他生气,但事实是他想,只是他在想,她真的失忆了……
结婚,离婚,自杀,破相,失忆……这就是他强求的结果。
他紧握着双拳,举起,狠狠地砸在洁白的墙壁上。
愧疚、自责、不安……所有情绪全数涌上他的心头。
紫乔从小就被曾家收养,名义上是他的妹妹。她从小乖巧懂事,惹全家人怜爱,被视为掌上明珠。后来,父亲去世,母亲病危,为了让母亲安心的离开,为了完成她老人家的心愿,他答应娶紫乔,并且自以为这场协议下的婚姻一直在他的掌控之中,可是他万万没有想到几个月后,当他提出协议离婚时,紫乔却反悔了。
接到医院电话的时候,他慌乱地不知所措。如果她真出了什么意外,他真不知道要怎么办?
医生说救她的人幸好一位是医生和一位护士,抢救及时,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他从不觉得自己错了,直到接到医院的电话,他才明白自己错得有多么离谱,早在答应母亲要娶紫乔的时候就错了。
傍晚时分。
曾紫乔觉得头很昏沉,正打算躺下休息,这时,曾梓敖推了门进来。
她挑着眉,直视他,蓦然想起之前他的异常举动,不禁脸微微泛红,垂下眼眉笑了笑,随即又抬眸看向他。
曾梓敖立在门处,没有走过来,见她满面绯红,也明了她想到了什么。顿时,他也觉得尴尬,做了这么久的兄妹,那样不合乎常理的举动似乎是第一次。
两人就这样远远地互相瞪视着。
长长的一阵沉默之后,曾梓敖率先打破了沉默:“你还好吗?除了头有些疼之外,还有没有觉得哪里不舒服?”
曾紫乔轻轻地摇了摇头,依旧微笑着看着他。许久,她才开口:“刚才有个护士说……你是我老公?”
他先是一怔,然后点了点头:“嗯。”
垂下眼眉,他不禁自责,心中莫名的惆怅起来,如果不是他向她提出离婚,也许她也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离婚、破相加失忆,一个女人一生之中遇到的致命打击,她都占全了。
“……好像感情不是很好。”她淡淡地勾了勾唇角。
她的话一出口,曾梓敖的脸色由白变青,更加暗沉。他伸出手,执起她的手,轻道:“不,不是你说的那样。”
“是吗?”她不着痕迹地收回手。
他意图避开这个敏感的话题:“你知不知道,你睡了很久?”他抬起头,直视她的眼底,幽黑的双眸中写满了担忧。
“哦,那比较幸运,还能醒来。”她的左手轻轻抚着右手背上针孔留下的痕迹,那一块皮肤又青又肿。
他沉默了一会,然后很郑重地对她说:“小乔,你放心,这辈子无论你变成什么样,我都不会丢下你不管。”无论是他的妹妹也好,妻子也好,这辈子都是他的责任。
她愣愣地看着他,接着嗤笑出声,觉得这个承诺好可笑。未久,她止了笑声,抬眼问他:“我大概什么时候可以出院?”
“医生说你还要留院观察两天,到时候拆了线,就可以出院了。”
她摸了摸额头缠着的厚厚纱布,感觉还有些痛。
“别用手碰,”他连忙伸手拉住她摸着纱布的左手,见她错愕地望着自己,不禁尴尬,倏然收回手,声音也沉了下来,“医生交待了不能乱摸,碰裂了伤口就麻烦了。”
“哦……”她怔怔地应了一声,一阵失笑,“碰一下就裂,纸糊的吗?”
曾梓敖深深蹙眉,他不知道该怎么和她说关于伤口愈合之后会留下疤痕的事。
气氛再次陷入沉默,病房内寂静得只听到两人沉着的呼吸声。
蓦地,一阵悠扬的手机铃声打破了这压抑的沉默。
曾梓敖摸出手机,看都没看一眼,直接掐掉,但不过十几秒,铃声再度响起。他正要再次掐断的时候,曾紫乔浅浅一笑,说:“我的头还有些昏沉,想再睡一会。”
“你睡吧,我看着你。”曾梓敖依旧选择掐断了铃声。
曾紫乔没有应他,躺下便闭上了眼。
曾梓敖替她盖好被子,立在她的病床前静站了一会儿,才转身出了病房。
回完了手机,做了工作交待,他再次回到病房,紫乔已发出均匀的呼吸声。
睡梦中的她双眉紧蹙,脸色苍白的吓人,下巴似乎更尖细了。
他深叹一口气,坐在一旁静静地守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