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自部落文明时期开始,贯穿人类文明的一个字,便是赌。
就好比一个部落的青壮们,拿起长矛、石棍,围住体型巨大的猛犸象时,每一个人心中所想,便不外乎一个‘赌’字。
——我赌死的不是我。
——只要活着撑到猛犸象倒地的那一刻,我就能有吃不完的肉。
到了刘荣所身处的这个时代,也还是一样。
而封建时代的‘赌’局,赌注最大、回报率最高的,便不外乎押注太子储君。
——只要能撑到我押注的候选人继承皇位的那一天,我就能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有吕不韦这么個成功先例,贵族阶级饶是深知此举极犯忌讳,也还是难忍被那巨额回报所吸引,甘愿为之赌上自己的身家性命。
既然是赌,尤其还是拿身家性命、家族传承去赌,自然是要以稳为重,选择概率最大的那个选项。
在过去,这个最值得投注的潜力股,无疑便是身为皇庶长子,又没有嫡系兄弟挡路,几乎必定会成为太子储君的刘荣。
但在‘馆陶公主上门说亲,却被栗姬严词拒绝’的消息传出之后,这个赌局的‘赔率’,便开始出现一些极其微妙的变化……
“栗姬本就年老色衰,又刁蛮跋扈,在陛下那里失了宠;”
“如今,又因为馆陶公主一事,而得罪了东宫太后……”
“——难为皇长子喽~”
“即便皇长子有明君之姿,栗姬,也绝非贤后之选。”
“又失了东宫的支持,皇长子……”
几乎是在舆论开始发酵的当天,朝野内外便极其迅速的达成一致:押注储君太子的事,还是再观望观望吧。
于是,那些原本盘算着只待国丧结束,就去投诚刘荣的朝臣贵戚,便都默契的偃旗息鼓。
与此同时,无数道目光也从长安各处角落,投向未央宫凤凰殿的皇长子刘荣。
一时间,刘荣便好似被推到了聚光灯下,一言一行,都被整座长安城拿放大镜仔细观察。
也就是在这万众瞩目之中,刘荣的身影,出现在了未央宫东宫墙外,与皇宫只一墙之隔的贵族聚居区:尚冠里。
当刘荣在姑母刘嫖的引领下,踏入堂邑侯府的刹那,整个长安城的注意力,也都被这座并不算奢靡的侯府所吸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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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就来吧,还带什么东西啊~”
“每回都这样,搞得我这做姑母的,都不好意思再收了呢……”
嘴上虽是这么说,刘嫖面上却是喜笑颜开,目光更是一刻都没从面前,那顶闪闪发光的纯银钗冠上移开。
对姑母的贪婪和心口不一,刘荣显然也是早有所料,面上自是含笑迎合几句,心底却疼的在滴血……
在后世人的刻板印象中,金比银贵,银比铜贵;
但在刘荣所身处的汉室——在大航海时代还没有开启,欧洲的海盗们,还没有将从美洲掠夺来的白银大量甩进神州华夏的当下,银,却是比珠、玉都还要贵重许多的稀罕物。
托已故太宗孝文皇帝励精图治、爱民如子的福:如今汉家,一石粟米作价不过六十钱;
而在长安坊间,黄金和铜钱之间的兑换比,大致在一斤(约250克)黄金,可兑换一万枚四铢钱(约27千克)。
至于珍珠、美玉,虽没有太过准确的定价标准,却也终归能根据品质,得出大概的价值区间。
唯独银;
尤其是做工精美的银饰,其价值,几乎就是卖家要多少,你就得给多少。
别说讲价钱了——若不想被人加价截胡,你不咬牙加个三五成,还未必能拿的下来!
就这么一件有价无市,甚至堪称世间少有的珍宝,被刘荣白白送出去赔礼谢罪,又如何能不心疼?
只是送都送了,再心疼也于事无补,便也不再多想,甚至都不再看那银冠一眼。
“说来此事,也不能全怪栗姬。”
“毕竟国丧刚罢,陛下的御榻都还没坐热乎,我就忙着打太子妃的主意,实在是不合时宜。”
“往日里,和栗姬也多少有些龃龉;”
“便是要说亲,也应当先解了栗姬的心结,好冰释前嫌才是?”
话说的好听,刘嫖手上却是一点也没耽搁;
——就这么几句话的功夫,那银冠便已经被刘嫖收回礼盒之内,交由下人带了下去。
对刘嫖的反应早有预料,刘荣也不疑有他,只客套了几句‘都是我母的不是’‘姑母别往心里去’之类。
原以为今日,和刘嫖之间并不会有其他交流,正盘算着要不要告辞,便见刘嫖神神秘秘的遣退下人,又将上身朝刘荣一倾,做出一副‘附耳过来,有悄悄话跟你说’的架势。
见此,刘荣自也只得乖乖附耳上前,却闻刘嫖轻声低语道:“听说昨夜,陛下留宿椒房!”
“——过往这么些年,陛下在皇后那儿过夜,那可是掰着指头都数得过来。”
“依皇长子之见,陛下这是……”
一听刘嫖这话,刘荣就明白了刘嫖想要表达的意思。
——大侄儿啊~
——你爹,这可是想要嫡子了啊?
——就问你慌不慌?
——怕不怕?!
但刘荣的注意力,却是被刘嫖这番话中,所透露出的惊人手段所吸引。
“昨天晚上的事,一大早上宫门刚开,便能收到消息……”
“我这姑母,即便在父皇的皇宫里,竟也手眼通天?”
将此事暗暗记下,刘荣也似是终于结束了‘思考’,淡笑着摇了摇头。
“父皇会不会有嫡子降世,姑母最是清楚不过的了。”
“——自当年,轵侯薄昭出了事,太祖母便避居长乐,再不复问朝政。”
“也正是自那时起,父皇,便再不曾与母后同卧一榻。”
“即是偶有探望,也大都是顾及太祖母的颜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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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帝驾崩,父皇即立,太祖母贵为太皇太后,更是当即让出了长信殿给皇祖母,自己躲去了深宫。”
“先帝在时,母后做了那么多年太子妃,背靠东宫太后,尚且没能生下一儿半女;”
“现如今,父皇即立,东宫又易了主……”
事关刘荣理论上的母亲:薄皇后,以及避居深宫的太皇太后薄氏,刘荣浅尝遏止,并没有把话说的太明白。
但聪明如刘嫖,显然不可能不明白:皇后薄氏,绝无诞下龙子凤孙的机会。
从当年,轵侯薄昭被朝臣百官集体‘哭活丧’,终心灰意冷,自刎于先帝亲自为其设下的的灵堂前时起,这个同样出身于薄氏一族的女人,便再没了为皇家诞下子嗣的可能。
眼下,薄太皇太后避世深宫,尚且能保侄孙女后位无虞;
待这位太皇太后殡了天,薄皇后别说是繁衍子嗣,就连能不能继续住在椒房殿,都要打上一个大大的问号。
至于刘嫖的意图,自也难逃皇长子的法眼。
——刘嫖这是明明已经放弃了刘荣这个女婿,生了扶立旁人为储的心思,却还是想借着储君太子这根胡萝卜,吊着刘荣这头‘蠢驴’,让刘荣再为自己拉两圈磨。
想明白这一点,心知自己在刘嫖这里,已经成了‘只剩点好处可以压榨’的怨种,刘荣便也没再多留,当即起身告辞。
今日登门,本就是赔礼谢罪,给蠢货老妈收拾残局。
本就没指望能和刘嫖和好如初,能维持台面上的友好,刘荣就已然达成了目的。
倒是刘嫖,见刘荣不上当,又不死心的提了一嘴:“梁王太子,也差不多到了说亲的年纪;”
“不能让阿娇做皇太子妃,那做个王太子妃,当也不算太差?”
不料刘嫖此言一出,刘荣当即面色大变!
好在已经迈步朝府门的方向走去,背对着刘嫖,才没让刘嫖看见自己失态;
“姑母,留步……”
调整好面上神容,回身再度辞别,刘荣便一步不停,快步朝着府外而去。
看着刘荣离去时的背影,刘嫖只心有不甘的跺了跺脚,又暗自思虑起这么做的可行性。
“梁王太子……”
“王太子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