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一天天过去,眨眼间,便已是到了天子启新元元年末。
时值秋九月,仿若蒸笼般闷热的长安城,也终于在秋风吹拂下降下了温。
但随着温度的下降,朝堂催促梁王刘武离京回国的热情,却是愈发的高涨起来。
――太祖高皇帝制:诸侯三年一朝长安,至多在长安滞留旬月。
照理来说,早在秋七月的那次秋狩时,朝堂就已经该‘群情激奋’,驳斥梁王刘武眷恋不去,更甚是居心叵测了。
只是如今,关东时局微妙,梁王刘武的重要性愈发水涨船高。
再加上天子启对朝野内外放出风,明里暗里表示‘还有事要交代梁王’,朝堂这才消停了一段时日。
但到了秋九月,纵是有天子启强压着,朝堂也已无法再对梁王刘武视若无睹了。
三个多月!
哪家诸侯朝长安,能在长安滞留三个多月――甚至单是在未央宫内,便以‘照顾皇兄’的名义留了月余?
哪怕关东时局不稳,国朝内忧外患,梁王刘武身系宗庙、社稷之安危,也已经到了过分到说不过去的程度。
对于朝野内外的激烈反应,窦太后有心压下,却也是早已力竭。
――过去这几个月,窦太后已经在压了。
再压,万一再节外生枝,倒是会得不偿失。
自知已经无法将梁王刘武继续留在长安,尤其是天子启也隐晦的提起‘吴王刘濞蓄势待发,或不日便反’,窦太后终还是心不甘、情不愿的,为宝贝儿子准备起送别宴。
仍旧是在长乐宫。
仍旧是诸刘宗亲皇子、后宫诸姬嫔外戚系数到场。
不同的是:这一次的宫宴,刘荣,难得不再是万众瞩目的焦点……
“王叔这一走,再入长安,便当是吴楚乱平,刘濞授首。”
“也不知道了那时,王叔还笑不笑的出来?”
带着三弟刘淤跪坐于席间,看着御榻之上,窦太后母子三人谈笑风生,姑母刘嫖时不时插科打诨,刘荣只浅酌着酒水,面色更说不清的耐人寻味。
将目光下移,望向对座首席的位置,虽并未在哭泣,眼眶却已经哭肿了的皇后薄氏,刘荣又是悠悠一声长叹。
“苦命人呐~”
“只待父皇再举国丧……”
近些时日,避居深宫的薄太皇太后,染了后秋的风寒。
从御榻之上,窦太后、天子启母子四人面上的欢声笑语,不难看出薄太皇太后病的并不重。
若不然,纵是有百八十个胆子,这一家四口,也不敢在长信殿大摆宫宴,更甚至谈笑风生。
但穿越者的先见之明告诉刘荣:薄太皇太后人生中的最后一道坎,大抵已经来了。
就算不是这次,这位太祖高皇帝刘邦的姬妾、先太宗孝文皇帝的生身亲母,也绝对熬不过这个冬天。
届时,曾显赫于汉家庙堂之上的薄氏外戚,便将彻底退出历史舞台;
独留此刻,正茫然呆坐的薄皇后住在椒房殿,静静等候着那道必将会被颁下的废后诏书……
想到这里,刘荣也想起来前段时日,坊间传出的一些风论。
只是此刻,看着薄皇后孑然孤立的身影,刘荣只觉得坊间那个传闻,或者说‘建议’,是那么的可笑。
“堂堂皇长子,都到了十六七岁的年纪――眼看着就要及冠,却丢下自己的亲生母亲,跑去给皇后做儿子?”
“嘿;”
“也亏他们想的出来……”
“怕是不知母后,并非是生不出来孩子――而是父皇根本就不可能允许薄氏一族,再出一个‘薄太后’?”
“恐怕就连曾祖母,也是对此心知肚明,方才会心灰意冷,避居深宫……”
思绪流转间,一爵浊酒已下肚,刘荣只轻轻将酒爵放回面前的餐案之上,并挥手遣退了为自己斟酒的宫女。
喝酒误事的道理,皇长子,不至于不明白。
只是虽停了酒,目光却也自然地继续移动着。
――薄皇后下座,是面带微笑,小口品尝着餐食,时不时对自己投来微笑的母亲栗姬。
宣明殿的程姬和曾经的婢女,皇六子刘发的母亲唐姬同席而坐,虽已是平起平坐的身份,却也还是保留着往昔,那更偏向于主仆的相处模式。
“唐姬,也是个聪明人啊~”
“知道自己出身卑微,一不小心便要被这深宫咬烂、撕碎,便紧紧抱住了原主的大腿。”
“――早几年,还有人说程夫人与唐姬面和心不和,宣明殿明争暗斗不休。”
“如今,怕是再也没有人记得宣明殿,还住着第二位诞下皇嗣的姬嫔了……”
温笑着对母亲栗姬点头示意,望向母亲下座的程夫人、唐姬主仆,刘荣的目光也稍停留了半瞬。
说来,宣明殿的这两位夫人,倒也是有趣的紧。
最开始,程夫人选秀入太子宫,做了当今天子启、彼时的太子启的姬妾。
而彼时的唐姬,仅仅只是程夫人身边的婢女。
得了太子宠幸,又接连诞下二儿一女,程夫人便考虑起了自己的未来。
――‘前辈’栗姬,为太子接连生下三胎,便逐渐失了恩宠。
自己也已经生下三胎,若也如栗姬那般失了宠爱,该如何是好呢?
正为此苦恼间,恰逢太子启到程夫人那里过夜,而程夫人又正逢月事,无法侍奉太子。
身体情况不允许,又实在不想――更不敢放天子启去其他姬妾身边,程夫人一咬牙一跺脚,便把婢女塞进了太子的被窝。
就这么一下,暴击九九八:那唐姓婢女怀上了皇六子刘发,也借此完成了华丽转变,母凭子贵成了唐姬。
按照后世宫斗剧的路数,接下来,自当是唐姬丝逆袭,将原主程姬打压的抬不起头,以血多年为人奴仆的屈辱。
但让人大跌眼镜的是:几乎是前脚刚出了月子,唐姬后脚便又回到了程夫人身边,不顾自己‘良人’的秩份,一如往常那样,如婢女般继续伺候起了程夫人。
如此一来,程夫人自也乐得多出个盟友,便此将唐姬留在了宣明殿,两个妇人带着四个皇子、一个公主,一起在宣明殿住了下去。
时至今日,皇六子刘发,也已经年满十三。
这么多年过去,程夫人和唐姬主仆,却仍是一如最开始,进太子宫时候的模样,维持着极为密切,同时又主次极为分明的关系。
让人看了都不由感叹:深宫之中,竟也有这等经久不衰的深挚情谊……
继续往下看,刘荣的目光,只自然的从老七、老九二人的生母:贾夫人身上扫过;
待再度看到王那张不见半点粉黛,也依旧让人莫名心安,此刻却时不时望向刘荣的面庞时,皇长子嘴角的那抹笑意,更愈发带上了一抹玩味。
起了兴致,甚至又将先前,那被自己屏退的宫女召回,斟满酒爵,便带着耐人寻味的笑容,对王遥一邀酒。
待王惊惧交加的低下头去,装出一副没看见刘荣的模样,刘荣这才意犹未尽的将目光收回,笑着低下头,再度举杯一饮而尽。
而在上首御榻,天子启母子四人谈笑风生间,话题却算是到了真正的戏肉。
“皇祖母,不会就这么放梁王叔离京的……”
“就算要离京,也至少……”
如是想着,刘荣的目光便在上首稍一定,好巧不巧,就和天子启对到了一起。
感觉这种东西,有些时候就是这么玄乎。
就只是这一对视,刘荣便自顾自整理起仪容,做好了起身上前的准备。
也果然不出刘荣所料:片刻之后,御榻上便响起天子启那带些稍有些虚弱,同时又略带些酒气的招呼声。
“叔叔要回睢阳了,也不知道上来敬杯酒、送送行?”
几乎是天子启这边嘴巴一张,刘荣那边便已经从座位上起身,端着再度被斟满的酒爵,‘不情不愿’的走上前去。
略有些恐惧的看了眼天子启,又瞧瞧撇了眼一旁的王叔刘武,刘荣终是绷着脸,将手中酒爵生硬抬起。
“王叔,且好走。”
敷衍到不能再敷衍的一声‘道别’道出口,惹得梁王刘武面上笑容顿时僵在脸上,便是一旁的窦太后、馆陶公主刘嫖母女,面色也顿时有些难看起来。
刘荣却对此视若无睹,只自顾自仰头闷下爵中浊酒,便不顾天子启摄人心魄的阴沉面容,瓮声瓮气一拱手。
“儿臣不胜酒力,这便请退。”
明晃晃带着牢骚的语调,更是‘气’的天子启猛地攥紧手中酒爵,手背更是当即青筋暴起,似是随时都要将手中酒爵,掷到刘荣那张臭脸上!
终还是馆陶公主刘嫖,隐约感知到皇帝弟弟翻涌的怒火,又见弟弟刘武僵在了一旁;
再侧过头,发现母亲窦太后的面色,也没比皇帝弟弟淡定到哪里去。
只思考了片刻,便赶忙含笑上前,自然地扶起天子启的手臂,再不着痕迹的将酒爵从天子启指尖‘抠’了出来。
没错;
抠了出来……
“皇长子所言,也不无道理。”
“上回吃多了酒,皇长子便闹出了好大阵仗,惹得母后接连气了好几日,饭都没吃下几口。”
“――就连太上皇,都被醉酒后的皇长子给惊动了。”
“即是今日又吃多了酒,便放皇长子退去吧……”
一边说着,刘嫖还不忘朝刘荣疯狂使眼色,似是自己帮了多大的忙似的。
暗下腹诽着,刘荣面上却是沉沉一拱手,旋即便倒行出去三步,便转身朝着殿外走去。
“瞧瞧!”
“瞧瞧这混账东西,连礼数都做不周全!”
“――阿武要在睢阳守卫的,莫不是我汉家的宗庙、社稷?!”
天子启再一气,刘嫖又是一阵温言劝抚,刚要将已经站起身的皇帝弟弟摁回榻上,御阶下,又传来皇三子刘淤那磕磕绊绊,却也透着坚定的话语声。
“额,儿,不胜饭力……”
“嗯,不胜饭力,也想先……”
“――滚!”
“――都滚!!!”
这一下,刘嫖也没能安抚下天子启怦然爆发的怒火,只悄悄缩了缩脖子,轻轻退到了母亲窦太后身侧。
待公子淤也跟着哥哥刘荣退去,天子启更已是气的满脸涨红,一怒之下,在面前御案上猛地一拍!
“还有谁要走?!”
一声厉喝,天子启就这么以手撑着御案,满目凶光的扫视着殿内。
――便是想走,又有谁敢在这个时候,触天子启的霉头?
随着刘荣兄弟先后告退,天子启勃然大怒,原本还算氛围和谐的长信殿,便也就此彻底安静了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终还是窦太后深吸一口气,面色无喜不悲道:“行了。”
“走便走吧。”
“总好过再酒后乱性,指着我这瞎老婆子的鼻子一阵痛骂,后又躲去太庙寻祖宗庇护……”
语调淡漠的一语,也好歹算是破了殿内的沉寂,再由刘嫖活跃一下氛围,天子启面上潮红,也总算是退去了大半。
便是仅存的那点怒意,也已经可以被忽略不计。
“阿武此离长安,再度入朝,便当是吴楚乱平。”
“――说句不吉利的:阿武还能不能朝长安,都并非能说准的事。”
“临别之际,若是有要交代的,皇帝,万不可再拖下去了……”
待氛围缓和些,窦太后终还是道出了这话,将今日这场宫宴的主题摆上了台面。
――梁王刘武,马上就要离开长安,返回睢阳了。
若再不趁着这最后的机会,让天子启许下什么承诺的话,那待日后吴楚乱平,已经不再需要弟弟为自己卖命的天子启,恐怕更不会松口。
对于母亲话语中隐含的深意,天子启自是闻炫音而知雅意;
但有先前,刘荣在太庙闹得那一出,天子启在皇太弟这件事情上,并不处于被动。
反倒是窦太后,为了扭转舆论所带来的不利局面,必定主动出手。
天子启很清楚:今日这场宫宴,皇太弟这三个字,必定会被再次摆上台面。
区别只在于谁来提。
而刘荣早先闹出太庙那件事,便为天子启创造出了今日这个场合,天子启不必先开口,甚至不必主动开口的优势。
天子启,只需要稳坐钓鱼台……
“阿武回了睢阳之后,一定要严阵以待,不可有半点松懈。”
“纵然睢阳城,早就已经被营造成比长安――比我汉家的都城,都还要更坚固的坚城,阿武也绝不可轻敌。”
“吴王老贼再怎么说,也终归曾在太祖高皇帝左右,平定过黥布的叛乱。”
“――于战阵之事,吴王刘濞,绝非等闲。”
心下有了成算,天子启自然是避重就轻,又是提醒刘武继续巩固城防,又是告诫刘武不要轻敌。
甚至还抽出空,让刘武给弟媳妇,还有几个侄儿带声好!
见天子启这顾左右而言他,绝口不提皇太弟一事的架势,窦太后纵是知道不该这么做,也只得硬着头皮上了。
摸索着伸出手,拉过天子启的手臂,面带苦楚,语带迟疑道:“先前那件事,皇帝,怎不提了?”
这,就是刘荣在太庙那一闹,所闹出来的成果。
在那之前,天子启在皇太弟这件事上,是即要下足鱼饵,又要避免鱼饵真被梁王刘武吃下去的尴尬处境。
这绝对算得上是在走钢丝――太消极不行,太积极更不行!
而现在,面对母亲窦太后隐晦的质问,天子启却能故作疑惑地问出一句:“母后所谓何事?”
轻描淡写的一语,便逼得窦太后只能再叹一口气,悠悠开口道:“皇帝不是说,皇长子不成器,要先立阿武为储吗?”
“怎今,又似是将说出去的话,又全然咽回了肚子里?”
听闻母亲这不出预料的询问,天子启却没有丝毫留情,当即便点破了窦太后刻意没有提及的关键。
“母后难道忘了那混账,在太庙做了什么吗?”
“――那日,儿去太庙的时候,那混账可是声泪俱下的跪在太上皇神主牌前,告我这做父亲的状呢……”
“事情闹到了如此田地,儿,又怎敢冒天下之大不韪……”
说着,天子启也不由苦笑着摇摇头,旋即满脸羞愧的侧过身,望向坐在另一侧的弟弟刘武。
与刘武深深对视片刻,天子启又笑着伸出手,在梁王刘武后脖颈处轻拍了拍。
“对于这些事,儿和阿武,已经有了约定。”
“――一切,都等吴楚乱平之后再说。”
“到那时,吾弟梁王,便会是我汉家的大功臣……”
“我汉家最大,最大最大的功臣……”
天子启并没有把话说开;
甚至都没有如原本的历史上那般,佯装醉酒喊出那句:朕百年之后,当立梁王!
就这么点到为止,似是而非的一番话,便引得梁王刘武含笑擒泪,紧紧握着皇帝哥哥的手,满脸庄重的沉沉点下头。
而在兄弟二人身后,纵是看不清兄弟二人这番诚挚的情感交流,窦太后也顿时心下一沉,就连身形,也不由有些摇晃起来……
“阿武啊……”
“阿武……”
“我的傻阿武……”
心中如是呢喃着,窦太后终是抬手扶额,轻揉了揉额角,旋即便毫无征兆的朝一侧栽去……
“母后?”
“母后!”
“来人!来人!!”
“宣太医!!!”
“母后!!!”
“太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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