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第一次。
汉家的丞相主动乞骸骨,主动拒绝终老任上――这是有汉以来的第一遭。
从太祖高皇帝年间的侯萧何,到孝惠皇帝年间的平阳侯曹参、安国侯王陵;
再到吕太后年间的左、右相国:辟阳侯审食其、曲逆侯陈平;
乃至先帝年间的绛侯周勃、颍阴侯灌婴、北平侯张苍……
――掰着指头算下来,故安侯申屠嘉,是汉家第九任丞相。
而在申屠嘉之前的八任丞相,萧何、曹参、陈平、灌婴四人,是在任上终老;
审食其、周勃、张苍三人,则是被天子罢免。
至于仅有的个例:安国侯王陵,则是因为反对吕太后遍封诸吕子侄为王侯,而被吕太后明升暗贬,拜为皇帝太傅。
从这八人的经历就不难看出:只要有可能,汉家的丞相――甚至是绝大多数官员,都是更愿意终老于任上,而非在年迈时主动告老请辞的。
就拿有汉以来,仅有的三位被罢免的丞相举例;
――审食其被罢免,完全就是因为其乃吕太后所拜、其相权完全源自吕太后!
吕太后驾崩、诸吕伏诛,审食其能留下一条小命,都还是太宗孝文皇帝仁慈;
哪怕是想眷恋相位而不去,在‘诸吕伏诛’的背景下,也是完全没有操作的可能。
――周勃被罢免,更是千古奇谈;
先帝以一句‘功侯们本该待着封国,如今却贪慕长安的繁华而眷恋不去,丞相是百官之首,就给他们做个表率吧’,便把周勃赶回封国去了!
愣是搞得周勃一点脾气都没有,只能吃下这个哑巴亏。
至于北平侯张苍,那就更不用多提――因为黄龙改元一事,而和先帝起了龃龉,从而被先帝强硬罢相;
到如今,老爷子一百来岁的年纪,愣是再也没来过长安,甚至都不允许家中子侄,来长安转转、看看。
究其原因,也还是绕不过先帝当年罢相,搞得老爷子‘晚节不保’,没能终老于丞相任上。
对于后世的人而言,这或许稍有些奇怪。
但实际上,早在这距离后世两千多年的汉室,华夏民族的精英阶级,就已经明白什么叫人走茶凉了。
当然,个人的思想境界达到一定高度,也确实有可能克服人心、人性,从而做出急流勇退的选择。
但汉家,乃至整个封建时代的官员都更愿意终老任上,而非临老退休,却也并不完全是由于人性的扭曲、道德的沦丧。
――这其中,还有一个关键的点,让封建时代的官员们,不得不占着位置‘眷恋不去’。
舆论。
用通俗的话来说,就是怕被捅脊梁骨。
道理很简单:汉家的第一任丞相,同时也是汉家――乃至华夏自汉以后的、每一任丞相的榜样和模板:文终侯萧何,是在任上终老的。
对此,太祖高皇帝刘邦的说辞是:宗庙、社稷,片刻都离不开萧相国!
这样一来,问题就很简单了。
――太祖高皇帝当年,那可是一天都离不开萧相国!
――人萧相国都要断气儿了,孝惠皇帝都还在向病榻上,正值弥留之际的萧相国问策!
怎么到了你这儿,宗庙、社稷,就离得开你这个做丞相的了?
别是你这个丞相不称职,有你没你,对宗庙、社稷都没区别吧?
更或者,直接就是连本职都没做好,被陛下给罢免了,又怕说出去丢人,才美其名曰:激流勇退,告老还乡?
在这个时代――在这个交通基本靠走,通讯基本靠吼的时代,类似这样的负面评价,是无法被证伪的。
甚至哪怕皇帝颁下诏书,明明白白告诉全天下的人:丞相真不是被罢免,只是年纪大了,朕心疼,才特许老丞相颐养天年,也还是完全没用。
这只会被理解为‘皇帝在给老臣留体面’,却根本无法让人相信。
因为没人会相信,也没人愿意相信:这世上,居然会有人愿意主动放弃万石俸禄、相宰之位,宁愿回家乡的穷乡僻壤,做个富家翁。
所以,庸人舍不得权柄,自然不愿离职;
思想境界高、愿意舍弃权力的人,也仍旧难免会被社会舆论所裹挟,只能通过‘终老任上’的方式,来证明自己并不是可有可无的庸相、昏官。
――你看!
――我到死都还是丞相!
――宗庙、社稷,那是一天都离不开我啊!
――要不是我实在寿数已尽,这丞相之位,哪儿还轮得到别人?
也正是由于这样的时代背景,申屠嘉主动乞骸骨的举动,才会这般让人讶异。
申屠嘉舍得下权柄?
就算舍得下,难道回了家乡,就不怕被人戳脊梁骨吗?
在申屠嘉第一次,同时也是最后一次在公开正式场合,向天子启请奏告老时,温室殿内的每一个人,几乎都带着这样的想法。
但天子启接下来的应答,却是大大出乎了朝臣百官预料的同时,也让天下人――乃至后世之人,重新认识到了这位‘中人之姿’的老丞相,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
“众卿,或多或少都听说了。”
“――在私下,丞相已经再三请辞告老,朕却都没有允准。”
“到今日,丞相又在这朝议之上,当着百官功侯的面,再度上奏乞骸骨。”
“想来,是丞相心意已决,朕即便想留,也无法让丞相回转心意了?”
天子启此言一出,众人不由得又是一奇,纷纷将愈发惊诧的目光,撒向殿中央的申屠嘉。
早先,坊间确实有过申屠嘉私下上奏,请乞骸骨的舆论。
但大多数人对此,都是抱着半信半疑的态度。
即便是信的那一半,也更多是认为申屠嘉此番,是又被天子启做的什么事给惹恼了,才又犯了倔脾气,想要拿辞官来威胁天子启。
但当下,看天子启这非但没有丝毫怒意,反而还满带着感怀、唏嘘,更甚是不舍的架势……
“难不成申屠嘉,当真舍得下这滔天权柄,宁愿告老归乡?”
“要知道当年,北平侯被罢相,可是惹得天下人无不嗤笑,北平侯羞愤之下,至今都没来过长安呐?”
“――何止北平侯?”
“――就连北平侯的族亲,都再没人来过长安!”
“――没发现这些年,朝堂内外,都没剩几个姓张的官员了吗?”
殿内,百官公卿暗下交头接耳起来,无不为申屠嘉‘居然真的要辞官’而感到震惊。
更让人震惊的,是天子启那非但不恼,反而还满带着不舍的反应。
――看这架势,申屠嘉,是真的要辞官了?
陛下不舍归不舍,但看这反应,也似是不打算硬留……
一时间,朝臣班列――尤其是西席的功侯班列之内,顿时便多出好几道蠢蠢欲动的身影!
至于东席,御史大夫陶青更是陡然鼻息粗重,脊背却也不由挺得更直了些――好似丞相之位,已经是陶青的囊中之物。
对于申屠嘉甘愿告老,大多数人都感到惊诧。
但对于那些有资格角逐丞相之位的功侯而言,惊诧归惊诧,唏嘘归唏嘘;
可最要紧的,还是赶紧盯住这好不容易空出来,下一次又不知道要等多久的丞相之位!
天见可怜~
如今汉家,别说是丞相之位了,就连那些稍微有点实权的九卿职务,其轮转周期,都基本是以十年为单位的……
除非特殊情况,要想做丞相,除了要有彻侯――至少也得是关内侯的爵位之外,还得先在‘亚相’御史大夫的位置上,坐到上一任丞相老故,或是被罢免;
而要想成为‘亚相’御史大夫,又得在九卿之首的内史之位上,先证明一下自己。
这个逻辑很简单:内史的职权范围,覆盖关中的军、政、农、商,乃至于治安等种种方面;
毫不夸张的说:内史,几乎就是权力限于关中范围内的小一号丞相。
而‘亚相’御史大夫,又是天然的丞相候选人;
当丞相或因老故、或因被罢免而出现空缺时,除非有人半路杀出,否则,御史大夫几乎就是丞相的第一顺位继任者。
所以,要想坐上御史大夫的位置,成为丞相之位的第一顺位继任者,就得先在内史任上证明一下自己――证明自己能做好‘关中的丞相’。
做得好‘关中的丞相’,才有成为整个汉家的丞相的能力。
除此之外――除了在内史任上证明自己,能做好‘关中的丞相’之外,内史要想升任御史大夫,也同样要等职务出缺;
而要想成为内史,除了同样要等内史职务出缺外,还要先成为九卿。
做了九卿,并且做出了成绩,甚至还要展露出相宰的潜能,才有资格小升半级,成为九卿之首的内史……
这么一连串前置条件算下来,先做九卿,再做内史,然后升御史大夫,最后再等丞相老死――于此同时,还要祈祷不会有人意外杀出……
毫不夸张的说:这一套职务轮转流程,完全是以‘丞相老死/被罢免’为启动信号的。
――现有的丞相没了,御史大夫才能去掉‘亚相’的‘亚’字;
――御史大夫做了丞相,证明过自己能做‘关中的丞相’的内史,才能递补为御史大夫;
――内史做了亚相,九卿其他位置的人,才能角逐空出来的内史一职……
而这套运转流程中,唯一可能让御史大夫,无法如愿去掉‘亚相’的‘亚’字的,则是汉家另外一个政治传统。
凡丞相正常离任,都是可以在离任之前――即临终之际,向天子举荐自己的继任者的。
绝大多数情况下,天子也会采纳这个人选。
至少有汉以来,还没有发生过丞相辞世前举荐的人,却没有被天子拜为丞相的先例。
在这个前提下,一旦丞相离任前举荐的人,不是现任御史大夫,那便是御史大夫们最担心的‘有人意外杀出,抢了我的相位’的状况。
意识到这一点,百官朝臣又纷纷将各异的目光,撒向东席次坐的御史大夫:开封侯陶青身上。
能力一般,德行一般,哪儿哪儿都突出一个中庸。
若单只是如此,那倒也没什么。
――当年,北平侯张苍被先帝罢相,先帝拿出申屠嘉这个备选方案时,朝野内外也都觉得御史大夫申屠嘉怎么看怎么平庸;
好歹比起当年,仅仅只是关内侯的爵位,还得先帝临时进封为彻侯,才能顺利拜为丞相的申屠嘉,陶青至少本身就是彻侯。
但让此刻的陶青,不免有些忐忑的是:陶青这个御史大夫,是当今天子启当年,专门给内史晁错找的提线木偶……
天子启要削藩,内史晁错冲锋陷阵,却无法仅凭一己之力,与身为百官之首,却反对《削藩策》的丞相申屠嘉抗衡;
于是,天子启就给晁错找了个提线木偶:御史大夫陶青。
以九卿之首+亚相的组合,才勉强得以和丞相申屠嘉分庭抗争,从而顺利推动《削藩策》。
而现在,晁错已经身死,申屠嘉告老在即。
最有资格成为申屠嘉继任者的御史大夫陶青,却曾经在晁错的指挥下,对申屠嘉发起过疯狗般的撕咬……
“丞相心意已决,朕再三挽留不得,便也不再强求了。”
“――丞相先前说,在长安呆习惯了,希望可以在离任之后,继续留在长安。”
“既然要留在长安,还希望丞相,不要推辞太子太师的职务。”
“太子太师,名为‘太子师’,实际上却并不需要日日教导储君。”
“丞相不用担心自己的身体状况,会承担不了这个职务的职责。”
“――就当是朕这个凉薄之君、暴虐之君,给老臣的最后一丝礼遇吧……”
“在丞相这样的老臣身上,我汉家的储君,也总能学到点什么……”
天子启此言一出,殿内百官公卿也终于得出结论:申屠嘉,真的是要乞骸骨了。
而且,是以‘正常离职’的性质乞骸骨,而非被罢免!
意识到这一点,百官面色顿时就有些不大好看,至于御史大夫陶青,更是已经不再抱太大希望了。
――抛开陶青的能力、德行不说,单就是陶青和申屠嘉之间的恩怨,就足以让申屠,将‘举荐继任者’的权利,用在除陶青之外的任何一个人身上。
而陶青不能官拜丞相,就意味着御史大夫的位置,陶青还要继续占着;
好在晁错身死,内史已经出缺。
本身就是九卿的几位,可以争取一下内史;
不是九卿的,也可以争取一下某位九卿调任为内史之后,所留下的九卿之缺……
“陛下恩德,老臣,无以为报……”
“愿意以这幅老朽之躯,再为我汉家,培养出一位合格的储君。”
“――虽然未必能活几年,但只要能多活一天,臣便会花这一天的时间,来规教储君。”
“只希望陛下,千万不要再说自己是凉薄之君、暴虐之君,来让臣这个本就羞愧的老匹夫,更加感到无颜以面天下人了……”
帝相之间客套起来,百官自也适时抹了抹泪,本能的充当起合格的背景板。
但在天子启下一句话道出口之后,所有人都停止了‘哀伤垂泪’,只直勾勾望向殿中央的申屠嘉,眼皮都不敢眨一下!
“丞相告老,国失柱石……”
“朕德薄,无以安天下,乃致去岁,有吴楚七国贼子为祸关东……”
“如今,又要失去丞相这样的老臣,朕实在是不知道日后,该如何治理这天下了……”
“只国不可一日无君,亦不可一日无相。”
“即便再怎般不舍,也还是不得不厚着脸皮,问老丞相一句;”
“――今我汉家,何人可继丞相之位,佐朕以治天下元元?”
来了。
百官公卿期待、瞩目的戏肉,终于来了。
这一刻,几乎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将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了申屠嘉即将道出的这个人名之上。
就连已经不抱太大希望的陶青,都难免带着些许侥幸,竖起耳朵,祈祷起能从申屠嘉口中,听到自己的名字……
“太尉绛侯周亚夫,可为汉相!”
申屠嘉本就直率的性子,此刻更是展露无遗。
毫不迟疑的给出答案,吐出‘周亚夫’这个名字,申屠嘉便闭紧了嘴唇,摆出一副‘没有理由,就得是周亚夫’的坚定姿态。
这也算是汉相‘推荐继任者’的特权中,所附带的小特权了。
――对于举荐的继任者,丞相不需要给出任何理由,更不需要引经据典,来为自己的选择增添依据。
就这么明晃晃丢出一个人名,然后三缄其口:就他了!
不解释!
爱咋咋地!
你要我说,那就是他!
人选我给了,采不采纳随你便!
只是这个人选,往往也都会是皇帝所属意――至少是可以接受的人选,不会让皇帝太难堪就是了。
“可。”
申屠嘉人选给的干脆,天子启答应的更是爽快。
至于原因,这朝野内外都是人精,只需要稍微想一想,便也大都能明白的过来:这是要拿丞相之位,把周亚夫从‘太尉’这个敏感的位置上,稳稳当当托下来。
到这一步,申屠嘉告老乞骸骨的部分,便已经算是走完了流程。
按道理来说,朝议接下来的议题,就该回到先前的吴楚乱平后续一事――即有功将士的封赏之上。
以‘拜太尉周亚夫为丞相’,来作为对有功将士封赏的话题开端,也正合适。
但没人注意到:御榻之上,天子启微不可见的咧了一下嘴角;
而后,便故作淡然的望向殿侧,那道自步入温室殿――甚至是自步入长安城,都不发一言的厚重身影。
“说起太尉周亚夫~”
“正好昨日,太尉派了人来长安,说是要上奏疏。”
“――上奏就上奏吧,还非得在朝议之上,当着百官的面请奏?”
“嘿;”
“这周亚夫也真是的……”
“想要什么封赏,直接告诉朕就是了,还怕朕出尔反尔不成?”
冷不丁道出一语,天子启隐隐含着期待的目光,便望向程不识那壮实、稳重,此刻却也隐隐有些发颤的身影。
“即使如此,还请程都尉上前,代太尉周亚夫呈上奏表吧。”
“朕也好听听:朕的太尉,究竟想要些什么封赏。”
“――大胆提便是;”
“只要不是朕身下这方御榻,又或是裂土为王之类,朕,自无不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