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斗胆……”
“请家上,收回成命……”
时光荏苒,岁月如梭。
一慌已是三年过去,曾经的英俊青年,如今也已经成了皮肤黝黑,五大三粗的汉子。
只是每每来到这校场,看到那方点将台,栗仓的脑海中,便总是会浮现出三年前,自己请求刘荣另外考虑人选的时候,刘荣望向自己的笃定目光。
“呼~”
“如此三年,也算是不辱使命……”
身着军袍,在点将台边沿垂腿坐下身,将头上铜胄放在身边,又侧倾着身,将身上的甲具稍松开了些,栗仓便悠悠发出一声长叹。
再双手撑于身后,昂首望向校场内,正手握木棍两两捉对‘厮杀’的羽林将士们,栗仓的嘴角,也悄然翘起一抹弧度。
――三年前,便是在这处军营,在这处羽林大营之外,监国太子刘荣,正式做出了任命:有母族堂兄栗仓,来担任羽林卫第一任都尉。
初受此任,栗仓诚惶诚恐,推脱不成,便只得找上家族为自己提供帮助。
只是后来发生的一切,却都大大出乎了栗仓的预料。
一开始,是太子中盾卫程不识,从自己在军中的故旧部曲中,调来了一批中层军官。
人数不多,也就是三五十号人。
而后,便是在这三五十号人的帮助下,栗仓很快便坐稳了羽林都尉的位置。
再后来,便是少府内帑间歇性送来各式奇异、古怪的武器军械,来让羽林卫试用。
用得好,便迅速列装一批;
用得不好,就拿回去回炉重造。
短短三年的时间,曾经只有一千多人的羽林都尉,也已经扩展到了一个满编都尉,共计五千人。
其战术打法、武器军械列装,更是有异于汉家现有的每一支部队。
“送来博望苑的英烈遗孤,早就突破了五千之数;”
“我羽林卫满编,多出来的……”
“――说是家上打算在近日,再设一部亲军都尉。”
“似是号‘虎贲’?”
自言自语着,栗仓又不由自主的摇了摇头;
盯着正在操演的将士们,又看了半晌,才从点将台上站起身,回到自己的大帐,卸甲更衣,方走出羽林大营。
――羽林都尉,并非是栗仓的唯一职务。
准确的说,栗仓如今在汉家的职务全程,是上林苑博望监令,兼领羽林都尉……
“少府的水车,应该就是近几日,要安置到博望苑的田间了吧?”
“也不知道派人来传个消息……”
长安城,未央宫,宣室正殿。
不出刘荣当年所料:自当年,即天子启新元三年秋开始,刘荣太子监国,便一直持续到了现在。
眼看着已经到了天子启六年秋七月,刘荣这个原本只应该‘监国数月’的太子储君,却仍旧手握着监国大权。
此刻,天子启正悠然侧躺在宣室殿的御榻之上,时不时朝御榻侧前方瞥一眼。
而在天子启目光所及,刘荣正端坐在自己的监国太子专属座位之上,无比熟稔的查阅着朝政奏疏。
翻到好处理的小事,刘荣便自己顺手处理了,顺便头也不抬的说上一句:“当年,庐江国遭了雨雹之灾,旋即便是粮食绝收、举境灾荒。”
“――朝堂拨了赈灾粮,另由太医属派了太医、学徒若干,前去控制瘟疫。”
“到今年开春,庐江国已经恢复了正常的春耕,且农稼长的不错,收成当是不会差。”
“庐江国相上书,请求父皇再免庐江农税三年;”
“儿意,再免一年,也就差不多了。”
“――真免三年,前后加到一起,那可就是六年了。”
“六年不交税,等日后,再想从庐江国收农税上来,怕是还要在生一番波折。”
嘴上说完,刘荣手上的笔也应声悬在了竹简之上,稍带询问的目光,也随之向御榻之上的天子启投注而来。
却见天子启闻言,只慵懒的平躺在榻上,舒舒坦坦伸了个懒腰;
“嗯~”
“啊~~~”
“都免了三年,已然差不多了~”
“一场雨雹,全境绝收一年――若非还遭了战祸,免两年便足矣。”
“朕仁义,多加了一年,总共免了三年。”
“再免,那庐江国的农人们,怕是就不知道‘农税’为何物,不知道‘天子’为何人了。”
闻言,刘荣却是罕见的将手中毛笔落回了砚台边沿,而后满是严肃的抬起头。
“庐江今年才恢复正常的农耕,到了秋收之后,老百姓才能好生喘一口气、才能安心吃上自家种出来的粮食。”
“这种时候,若朝堂如此急不可耐的去收农税,免不得要让百姓民生出怨怼。”
“嗯……”
“――不妨这样。”
“先让庐江国,把今年的农税收上来,惹得百姓民怨声载道;”
“等农税收完了,百姓民也生出怨念了,父皇再派人宣诏,免去今年的农税。”
“甚至可以怒斥庐江君臣‘不当人子’,勒令庐江国,将收上来的农税,再给农人们退回去。”
“如此一来,庐江百姓纵是怀怨于心,也是针对庐江国的君、臣。”
“对父皇,则会感恩戴德,万民归心?”
便见天子启闻言,只耐人寻味的一笑,望向刘荣的目光中,更是带上了慢慢的戏谑。
“朕说什么来着?”
“――真论阴谋诡计,朕这‘太上皇’,可比不得我汉家的监国太子~”
“你瞧瞧;”
“轻描淡写之下,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这就把百姓民的怨念,给引到庐江上下君臣身上了……”
天子启一如往常的阴阳怪气,刘荣早已是见怪不怪。
知道老爷子这是认可了自己的方案,当即便落笔,否了庐江国请求再免税三年的奏疏。
――非但否了免税三年的提议,甚至还专门做了批复:今年秋收之后,庐江国上下,正式开始收取农税。
而后将竹简收起,放到身体左侧的木箱之中,又从右侧拿起一卷新的竹简。
一边将竹简在面前摊开,嘴上一边也不忘配合着老爷子,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天。
“太上皇此言差矣~”
“兵法有云:攻心为上,攻城为下。”
“――想当年,太上皇一手《削藩策》,惹得天下遍地战祸,百姓民哀鸿遍野,民不聊生。”
“好不容易平了乱,又闹出水淹邯郸那样的丑事,搞得赵国上下军民,至今都还和长安朝堂离心离德。”
“吴楚乱虽已平,但关东各诸侯藩王,却也还远不到尽失民心的程度。”
“与其让太上皇无休无止的派兵戒防,惹得北墙都得抽出兵力,去防备诸侯作乱,还不如借着这样的机会,一点一点让诸侯藩王,失去各自子民的拥戴。”
“――没有了子民拥戴,那诸侯藩王,也就是一个稍富贵些的宗亲刘氏。”
“就算日后有心作乱,没有百姓输税纳粮,甚至是投身叛军――那些个居心叵测的藩王们,也只能在自己的王宫里怨天尤人,而后醉生梦死了……”
满是自然地说着这番明显‘大逆不道’的话,刘荣稍活动了一下脖颈,便又再度投入到了奏折批阅的工作当中。
而在御榻之上,天子启也完全没有因为刘荣一口一个‘太上皇’的戏谑称呼,而生出哪怕半点不愉。
莫名陷入一阵沉思,直到刘荣的笔再度悬在了竹简之上,正要开口请示,天子启方抢先开口道:“说到北墙防务空虚,朕,倒是想起一件事来。”
“――早些年,太子曾说,要让程不识外放边郡?”
“最近这两年,匈奴人在北墙,可是愈发目中无人了。”
“朕寻摸着,若是让程不识和李广,分别去雁门、陇右做郡守……”
“太子以为如何?”
见老爷子问起正事,刘荣原本还带着些常态化轻松的面容,也随之严肃了起来。
皱眉沉思了片刻,才缓缓点头道:“自吴楚乱平,父皇又下令调兵,将重点放在戒备关中宗亲诸侯时起,我汉家的北墙防务,便愈发变得薄弱了。”
“――在那之前,我汉家边军二十万,虽然兵力不算少,却平均分布在上万里北墙;”
“平均算下来,每十里长的汉匈边境,竟只有百余人防守。”
“再加上父皇又调了相当一部分边军,南下齐、赵,乃至荆楚地界……”
说着,刘荣又是沉沉一点头。
“北墙防务,除去燕、代两个戍边王,便是雁门、北地、陇右、云中四郡,为直面匈奴兵峰的第一线。”
“――云中郡有魏尚在,出不了岔子。”
“剩下的雁门、北地、陇右三郡――尤其是雁门和北地,确实是需要知兵的郡守,才能尽可能确保北墙安稳。”
“至于陇右,虽也是关外的边郡,但毕竟不和草原直接接壤。”
“匈奴人要想踏足陇右地界,得先路过北地,甚至是先掌握北地才行。”
“故而,程不识和李广二人,还是做雁门、北地二郡的郡守为好。”
“至于陇右,确实没那么着急了。”
刘荣此言一出,天子启当即来了兴致,颇有些不顾形象的从榻上弹起身,大咧咧坐直了身子,左手撑着膝盖,便将身子朝刘荣所在的方向一倾。
“太子,这是不想让李广去陇右?”
“――太子对李广的厌恶,居然已经到了哪怕在国家大事之上,都难以割舍的地步了吗?”
天子启很惊奇!
尤其是当刘荣这个愈发成熟的老阴批,居然也将个人情感带到了工作当中,更是让天子启生出一种莫名的快感!
――你小子,也不过如此嘛!
平日里人模狗样的,真到了时候,不也是被情感所左右?
还说什么,将不可因怒而兴师,主不可因愠而致战;
分明就是哄小孩子的场面话嘛……
“儿臣,确实很厌恶李广。”
被老爷子‘抓住把柄’,刘荣面上,却丝毫不见慌乱之色;
非但不慌乱,刘荣反而还大大方方承认了此事。
“不单是李广;”
“凡是军中将帅,有像李广这样治军散乱,为人跳脱,又视军令、上官――乃至君上为无物,却反嗜酒如命者,儿臣都很厌恶。”
“但厌恶归厌恶,儿臣却也没有忘记父皇的教诲。”
“――无论是什么材料,都是有用处的。”
“――如果用不好,那就是匠人技艺不精,而非材料本身不够好。”
“所以,即便是李广这样空有个人勇武,却没有半点将军样子的人,儿臣也在竭力思考这样的人,能用在什么地方。”
毫不掩饰的表达出自己对李广的厌恶,并借机表明自己对军中将官的喜好,刘荣索性将手中毛笔放下;
站起身,也学着老爷子的模样,毫不顾及形象的扭动着腰身。
只是嘴上――无论是在工作,还是在放松、休息,刘荣都已经养成了‘嘴上忙会不停’的习惯。
“儿臣,也确实是不想让李广去陇右。”
“――因为陇右,是李广的家乡,也是李广名扬天下的地方。”
“真要让李广做了陇右郡守,那就算陇右郡不会因此而‘姓李’,李广也必定会百无禁忌看,肆意妄为。”
“若李广是个稳妥、持重的性子,那倒也还则罢了。”
“偏偏李广这人,本就是放浪形骸,洒脱惯了的性子。”
“这么一个不像将军,反而更像悍卒的人,若是头上没个人压着,早晚都要惹出祸事来。”
“――在别的地方惹祸,那也不外乎就是公报私仇,仗势欺人之类。”
“但若是让李广在边境闹出祸事~”
“那,可就是关乎宗庙社稷、关乎国本的大事喽~”
言罢,刘荣又认认真真做了一套筋骨活动操,感觉后背、脖颈处的酸涩缓解了些,才重新回到座位上坐了下来。
深吸一口气,再种种呼出,重新提笔审阅起奏疏;
嘴上则继续道:“让李广去雁门吧。”
“――北地毗邻陇右,若是让李广去北地,儿也还是有些放不下心。”
“让程不识去北地。”
“至于陇右么~”
“嗨,反正不是前线,随便派个老将过去,做程不识的后援就是了。”
“左右程不识那木头脑袋,让他去破了匈奴人的龙城,确实是难为了他;”
“但守住区区一个北地,总还是不在话下的……”
刘荣说得轻松,但话到了天子启耳朵里,确实明显多了些凡尔赛的意味。
――大破龙城?
在天子启的认知中,天地之间,怕是没有任何一个肉体凡胎的人,能做到如此惊世骇俗的事。
反倒是程不识这攻城难胜,守城不败的特性,更符合汉家当下的战略需求。
最近,天子启也听到了一些流言蜚语。
太子中盾卫程不识,已经被军中的将士们,私底下称之为:程不败了……
“太子认为如此稳妥,那便如此吧。”
“――朕又能说什么呢~”
“区区一个‘太上皇’而已……”
老爷子再度阴阳怪气起来,刘荣也不搭理,只认认真真完成着自己的工作。
一边工作着,一边再和老爷子聊聊天,也不外乎都是朝野内外的事。
直到刘荣处理完最后一卷竹简,天色已经是彻底黑了下去,天上一轮残月单空。
终于要下班了,刘荣也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本能的接过宦者令照例乘上的茶碗,张口就是灌下小半碗。
“近些时日,陛下当是没再用参汤了?”
看似是在问宦者令春陀,实则却是问老爷子的话,只引得春陀下意识望向御榻上的天子启。
却见天子启黑笑着摇摇头:“你瞧瞧;”
“这做了太上皇,朕连吃什么喝什么,都不能自己做主了。”
“――嘿,还参汤呢;”
“就连想喝一爵浊酒,朕都得给太子殿下承奏疏~上折子~”
“若是殿下不批,朕还喝不了?”
“你说说,朕这太上皇做的……”
老爷子碎碎念念,春陀倒也是如释重负般的摇了摇头。
确定老爷子没再偷偷摄入违禁品,刘荣也总算是安下了心。
当即起身,作势便要拜别,却也没忘最后再提上一句:“太医令早就有嘱咐:父皇的病,最忌酒色伤及本源。”
“――儿臣弱冠之年,背着朝野内外的流言蜚语,将汉家的担子扛在肩上,为的,也不过是让父皇少些疲倦,让父皇好生调养着身体。”
“还望父皇保重身体,莫要辜负儿臣,以及天下千千万百姓民的殷殷期盼。”
“那绮兰殿……”
“咳咳咳,还是少去的好……”
“咳咳咳咳咳咳……”
颇有些尴尬的说完这番话,刘荣便飞速的完成了告辞拜礼,而后便迈动着小碎步,飞快的走出宣室殿;
又仓促的将鞋踩在脚下,便大步朝着司马门的方向跑去。
至于原因,倒不是因为误了时辰,刘荣就出不了宫了;
而是当刘荣的身影,消失在宣室殿正门外的一刹那,天子启那只臭气熏天的布履,不偏不倚落在了刘荣片刻之前还站着的位置上。
“混账东西!”
“朕夜宿何方,也要向你这混账奏请了不成?!”
“呼!呼!”
“当真气煞我也!!!”
天子启无能狂怒,宦者令春陀小心翼翼的一问,却是让天子启的怒火彻底爆发了出来。
“呃……”
“陛下今夜……”
闻言,天子启只冷冷白了春陀一眼。
“还去个屁!”
“滚下去!”
“一个个乱臣贼子,就知道跟朕作对……”
“朕的被褥呢?!”
“――还不取来?!”
“今日,朕便在这宣室殿留宿!”
“且看明日,那混账见朕就睡在御榻上,还有没有脸见我汉家的列祖列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