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郅都这个过去的老大哥、日后的副手同僚,程不识有自己的想法。
倒是程不识获封为侯一事,却是要推迟到刘荣的加冠礼之后了。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
封侯这件事,至少在如今汉家,还是一件相当于天子为巩固班底,贴上专属于自己的政治标签的做法。
举个例子;
太祖高皇帝刘邦,英明神武,立汉国祚,遍封开国元勋功侯共一百四十六家。
那按照这个时代的普遍共识,这一百多家开国元勋功侯,其实都能算得上是刘邦的私臣。
私臣是个什么概念?
就是汉家没了,宗庙不再、社稷颠覆,这些人也还是会跟着刘邦再次落草为寇。
之后是奋发图强也好,就此隐居也罢――总而言之,这些人的命运,并不首先绑定于汉家社稷之上,而是优先绑定在刘邦个人身上。
这也是为什么到了后来,太祖刘邦驾崩,孝惠刘盈未冠即立时,不得不接受母亲吕雉代掌朝政,才能勉强稳住这些开国元勋、骄兵悍将。
――作为刘汉夫妻店的二号股东,吕雉也同样是这些开国元勋的老板。
众所周知,老板娘也是老板。
抛开一层君臣关系不说,开国元勋们见了吕太后,也得称一声大姐或嫂子。
但见了孝惠皇帝,这些开国元勋们,却大概率会摆出一副长辈的姿态,摸着孝惠皇帝的脑袋,回忆往昔岁月;
而后感叹一句:想当年,俺和你小子的爹――也就是太祖高皇帝打天下的时候,你小子可还穿开裆裤呢……
所以,对于汉家的天子,尤其是除开国之君刘邦外的后世之君而言,拥有自己的班底,以制衡太祖刘邦留下的开国元勋家族,无疑是帝王之术的重中之重。
刘荣很幸运。
有太宗皇帝这么个祖父、孝景皇帝这么个老爹,曾经显于朝堂,甚至连吕太后都要忌惮三分的元勋功侯势力,经过文、景两代天子坚持不懈的压制,基本已经淡出了朝堂权利决策中心。
到了刘荣这一代,汉天子甚至可以将平阳侯家族这种绝对意义上的开国功侯,扶植为自己的后族了。
――若非平阳侯家族弱到了一定程度,刘荣脑子就算有百八十个泡,也绝不可能将一个本就强大的家族,扶植为必将鸡犬升天的皇亲国戚。
而这个过程,靠的不是用嘴皮压制,更非通过欲加之罪,来削弱元勋功侯团体。
要想制衡一个群体,最简单的做法,永远都是扶植起另外一个与之相当的群体。
简单来说,便是每一代汉天子,都需要通过封侯的方式,来构建专属于自己的党羽,以此来制衡开国元勋,以及历代先皇早前构建的政治团体。
――吕太后搞出来了诸吕王侯集团,想要借此压制元勋功侯群体,最终却因手段过于强硬,而被功侯集团强烈反噬;
最终,让诸吕外戚落得个身死族灭不说,还让汉家特有的东宫太后、西宫天子二元政治体的天平,自此朝着君主专制的方向缓慢倾斜。
吕太后之后,太宗皇帝自代地入继大统,通过扶植自己从代国带到长安的班底,来抗衡朝堂原有的开国元勋群体。
最终成果相当不错。
陈平、周勃、灌婴等一众开国元勋代表性人物,都在太宗皇帝高明的政治手腕之下,逐步淡出朝堂。
而后,太宗皇帝也没让自己一手扶植起来的‘旧代王潜邸集团’,成长为新的恶龙。
――将军张武收受贿赂,太宗皇帝一手‘反赐千金,以愧其心’,直接将张武的政治生涯拦腰斩断!
外戚薄昭,更是被太宗皇帝亲设灵堂送走,避免了薄昭成长为又一个吕泽。
顺带着,太宗皇帝也借由此事,进一步削弱的东宫太后在汉家政权政治结构中的威望及公信力,进一步推动了汉家从东西两宫二元政治体,朝着君主专制、皇帝专政的方向进发。
到了先孝景皇帝年间,曾威压朝野的开国元勋功侯集团,其实就已经见不到几个能蹦的人了。
甚至就连开国元勋家族的二世侯,也只剩下一个老态龙钟,且兼具半个一代元勋功侯身份的曲周侯郦寄,以及条侯周亚夫还活跃于朝堂之上。
前者年纪太大,再加上汉家军方将领青黄不接,需要这些老将再发光发热几年,这才得以保全自身;
后者更是太子亲自出面来保,最终却也还是没保住其政治生涯。
现如今,周亚夫赋闲在家,据说是在准备自己的后事,置办自己的随葬品。
且先帝虽然只在位六年,但也依旧扶植了属于自己的势力――如汝坟侯周仁,建陵侯卫绾,乃至魏其侯窦婴等。
等到了刘荣即立,基本可以说汉家朝堂决策中心,已经完全不受开国元勋功侯群体的影响了。
岁月的侵蚀,也早就让曾经猛将如云、名士如雨的开国元勋集团,成为了趴在政权身上吸血的蛀虫。
而今,刘荣也要循着父祖留下的道路,开始为自己构建政治班底,编制政治羽翼了。
程不识,便是刘荣通过封侯,来组建私人班底的开始。
――给程不识,以及将来的心腹班底封了侯,这些人便会彻底成为‘孝某皇帝私臣’,死后便可合葬于刘荣的皇陵脚下!
故而,程不识的封侯事宜,只能,也必须拖到刘荣加冠之后。
因为只有加了冠,汉家的天子,才能具备理论上的执政权利。
恩封班底为侯这样的重要事宜,自然是要等到自己完全掌握政权,然后再做更合适一些。
若不然,刘荣未冠,程不识却封了侯,免不得就要有人说程不识这个侯爵,是东宫窦老太后给封的……
忙完了匈奴使团的事,又通过为程不识裂土封侯,为过去这个冬天的汉匈朝那一战,确定下‘汉家大获全胜’的政治定性;
接下来,自然便是刘荣的加冠之礼,以及大婚庆典。
加冠礼无需赘述;
――不外乎便是在春耕日,借着天子亲开籍田,以劝耕天下的惯例,在社稷坛祭天、于高庙祭祖;
再由窦老太后、栗太后,以及燕王刘定国这位长者,为刘荣行了冠礼。
而后,窦老太后便颁下懿旨:太子加冠成人,合该临朝亲政。
同一时间,朝堂内外一致请愿,以刘荣亲开籍田时,后宫没有皇后主持‘亲蚕劝织礼’为由,请刘荣早立椒房,以安社稷。
朝堂一致请愿,刘荣自然是‘不敢托大’,当即以此事请示东宫窦老太后:祖母,朝臣百官都劝我娶妻,孙儿可如何是好?
随后便是老太后再一道懿旨,诏令朝堂有司广寻天下贤良温淑,以为椒房备选。
经过长安朝堂长达两个时辰、审查范围遍布整个平阳侯府的‘大范围搜寻’,最终,当代四世平阳侯曹寿之幼妹、三世平阳简侯曹奇之幼女曹淑,成为了朝堂唯一认可的皇后人选。
朝堂内外一致认为:天下之大,再也没有比平阳简侯幼女曹淑更贤惠、更温善,更适合做皇后的女子了。
于是,经过象征性的商谈和考量之后,朝堂便迅速开启了册封皇后的一应礼法程序。
东宫窦老太后也乐得清闲,早早备好了册封诏书,只等着朝堂走完礼数,而后正式颁诏册封。
可以说,刘荣的整个大婚庆典,都是朝堂内外在忙活;
刘荣基本不需要插手,也插不上什么手。
也就是在朝堂内外,都热火朝天的忙活着筹备天子大婚典礼时,未央宫内的刘荣,却是毫无顾忌的早先一步,召见了自己日后的正宫发妻:平阳侯女曹淑……
“民女曹淑,参见陛下。”
“惟愿吾皇千秋万代,长乐未央。”
便见宣室殿内,天子荣端坐上首御榻之上,好整以暇的打量起御阶下,那道年方二八的曼妙身影。
以曹淑为后,入主椒房,是早在刘荣即位之初,便早已大致定下的事。
对外说是‘朝堂遍寻天下良家女’,但实际上,却不过是走个过场。
所以,在朝堂忙着‘寻找’合适的皇后人选时,曹淑却早已开始学习宫廷礼仪,为日后入主椒房做准备了。
也就难怪今日被刘荣召见,才刚十六七岁的曹淑却毫不怯场,礼数规矩更是完全挑不出毛病。
向刘荣行过礼,又默默等了好一会儿,始终没等到那句传说中的‘免礼’,曹淑这才有些紧张起来,手心都不由直冒汗。
见小美人儿面露忐忑,刘荣也终于结束了对这位未婚妻的审视,含笑点下头:“赐座。”
“――谢陛下……”
对于后世绝大多数封建时代而言,别说是天子――就连民间百姓,都是不大能接受男子在婚前,私会未婚妻子的。
但这是汉家;
是民风彪悍,男子可休妻,妇女也同样可以‘休夫’的汉家;
是女子十五便要嫁人,不嫁便要罚款,十八还不嫁,更要被官府强拉配郎的汉家。
没有那臭名昭著的《女德》,更没有对女性的诸般限制。
故而,对于刘荣召见自己的未婚妻,朝堂内外也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反应。
朝堂内外心里大致有数:刘荣就是再猴急,也不至于在这种关头――在婚事已经基本定下,就等走完礼法程序的当下,做出什么用下半身思考问题的蠢事。
更何况娶妻娶贤,纳妾纳色。
这桩婚事,本就不是什么‘天子荣为平阳侯女姿色惊为天人’之类的爱情故事,而是相对纯粹的政治联姻。
所以,对于刘荣召见曹淑,朝堂内外也只当是刘荣想要提前见见自己将来的皇后、国母;
顶天了去,也就是有什么话要问、有什么事要交代,又或是‘丑话说在前头’之类。
对此,曹淑显然也做足了心理准备。
也正是由于这个原因,曹淑才会在刘荣那‘赐座’二字道出口后,便摆出一副陛下吩咐,民女无敢不从的架势。
见曹淑这般作态,刘荣自又是含笑一点头。
又简单问候过曹淑的家人――也就是大舅哥:平阳侯曹寿之流,便将话题引入正轨。
“可曾想过做了皇后,日后过的是什么日子?”
“可想过后宫险恶,一如帝宫深似海;”
“――可想过我汉家的皇后,不单是县官之正宫发妻,也同样是母仪天下的椒房之主?”
“又可曾想过从今往后,平阳侯一族,将平白生出诸多忌讳,凡族人皆当谨言慎行,肃整门风?”
接连好几问发出口,刘荣便慢条斯理的端起茶碗,优哉游哉的小口抿起了茶汤,并没有急于催促,而是给曹淑留下了足够的思考时间。
曹淑也确实需要思考时间。
在入宫前,兄长曹寿自然是为曹淑做足了功课,诸如‘陛下若这么问,你便这么答’之类的交代,更是说了不知多少。
只是真到了刘荣面前,又被刘荣机关枪似的问题突突突一阵问,饶是曹淑早有成竹在胸,也是不免有些舌头打结。
强自淡定许久,又偷偷做了好几个深呼吸,曹淑才勉强定住心神。
又将刘荣的问题仔仔细细回忆了一遍,再组织好语言,确定没有什么不妥,才小心翼翼开口答道:“父母之命,不敢违也。”
“先父亡故,兄长代父为民女定下婚事,民女自当从之。”
“――尤其还是嫁作天子妇,为汉椒房主;”
“此齐天洪福,民女,不敢怠也……”
“陛下所问,民女,皆想过。”
“――民女知道,做汉家的皇后,与嫁做常人妇,可谓是毫无相似之处。”
“做了皇后,便要母仪天下,要整肃后宫――要养育诸公子、公主,还要调理宫中寺人、婢女,又诸多姬、嫔。”
“皇后的母族外戚,更当谨言慎行,一日三省己身,以免步吕氏之后尘。”
“此般种种,民女,不敢轻之、不敢不慎之;”
“然民女,亦不畏之……”
单是从曹淑这段简短的发言,刘荣其实便不难听出:对于这位准皇后,平阳侯家族不单是最近这半年在突击填鸭。
若非是要做皇后,而是同寻常的功侯女般,嫁与其他门当户对的功侯贵戚之类,这曹淑,也当得上一声:贤。
娶妻娶贤。
这是一个好妻子――至少是贤妻胚子。
但刘荣心里很清楚:汉家的皇后,不可以只是一个纯粹的‘好妻子’。
――在汉家,太子是皇储;
皇后,则是‘后储’。
如果说,汉家对于太子的考察,是‘此子是否能成为好皇帝’的话,那对皇后的审查,便是以‘此女能否成为一个好太后’来作为准则。
尤其是在如今汉家特有的二元政体下,这项审查是否精准,甚至极有可能关乎到宗庙、社稷安稳,乃至王朝兴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