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府,黑山城,位于大昭西北。
与被驱逐出去的妖魔乐土‘西北荒原’,只差了一条横贯东西的无垠天渊,分割开来。
此渊之上,哪怕修成了第四步,调动精气神,也无法跨越。
所以哪怕距离极近。
但反而,黑山除却犄角旮旯里蹦出来的几个野路子,妖魔窟外,也没出现过什么盖世大妖。
人人都晓得,‘黑山天渊’里面,藏匿着隐秘。
毕竟黑山外,那隐匿于天渊之间,在重重迷雾里若隐若现的‘青铜殿堂’,便已经昭示了这一点。
可从古至今。
除却几十年前有一个名为‘宋柴薪’的人,曾经惹得天渊异动,从而坠入那一座‘青铜殿堂’,甚至叫得数十丈的无垠深渊,升出了短暂的一道,可以跨越‘大昭’与‘西北荒原’的通道外!
几十年过去,便再无一人,能够惹得天渊异动。
当年。
因为天渊里那个葬身其中的人。
曾有好些个大传承里走出的人物,跋涉千山万水,横跨数州,来此徘徊,探查,但都一无所获。
岁月流逝,也曾有人不甘心,停留数年甚至十数年,想要看看那個人到底是真的死了,死透了,还是假死逃遁,获得了里面的传承,一飞冲天。
可最难消磨是时间。
几十年了。
武夫一生,才有几个几十年?
听闻当年云鸾剑主阮秀秀渊前一坐三十载,直至踏出第四步后,才彻底心如死灰,留下箴言于道馆,遂彻底离开黑山城。
连当年与宋柴薪相交莫逆,同僚处事,几度历经生死的云鸾剑主都放弃了,其他或觊觎、或仇视的家伙,又能停留几时?
因此,陆陆续续的。
除却在黑山里,安插几个富商、帮派、亦或是内城武馆,添作‘暗哨’。
便根本没有了第三步以上的人物,还驻守在这穷乡僻壤,没甚资源的黑山城里。
尤其是随着宝瓶州‘第二次动荡’,各方视线都聚焦在‘大雪山主压云鸾’、‘玄清妖君攻梧桐’等各方各域真人交手,以及中大型战场处。
宝瓶州的一些宿老,大派,世家,还有那些明里暗里的视线。
都在默默的看着,大昭神京是否有人力排众议,愿意领一支曾经‘大缉魔主’时代遗留下来的‘封号’神军,攻入西北,镇压平乱。
似这天渊
已经很久没人关注过了。
但谁也没有想到!
就是在这样一个被人‘遗忘’的时间节骨眼上!
黑山天渊,震动!
古老斑驳的‘青铜殿堂’,隐约凝形!
好似要不了一个月,就将真正显现
到时候,说不定就能叫人有机会,涉足天渊,踏入其中!
哪怕窥视不见这神秘天渊背后的隐秘。
光是能够找寻到曾经那人的‘尸骨’,就已是莫大的机缘,足以作为‘道统’底蕴,而且更为关键的是
那人身上,有着大缉魔主最根本的‘道气’传承。
大缉魔主曾留下过好些个传承宝地。
那些地方,有着他痕迹留下的气机,亦或者衣钵傍身。
而若是能和大缉魔主的根基类似。
那么在这些传承宝地里,得到馈赠的概率,自然远胜其他人!
因为这就相当于,你握住了‘钥匙’。
黑山城,谢府!
看到眼前的季夏。
以及呆若木鸡,额头微汗还未拭去的重孙女谢梧桐。
谢樵玄大袖中捏着那一封,季夏亲笔写给他的书信,心中一颗从梧桐府开始,便高高悬起的心脏,陡然之间,便放了回去。
本来,只有五成把握。
但当看见‘活生生’的人后。
谢樵玄已经可以十分笃定。
这,就是他要见的人。
信里面没有什么特殊的。
不过是一个名叫‘季夏’的人,借助着澹台曜的名头,给他写了一封有关于‘宋柴薪’的事情而已。
但
普天之下。
能够看懂其中内核的。
却也只有他一人。
这每一笔字迹,都是他曾经亲自教授的,正所谓‘见字如见人’,武夫练到高深境界,拳意、剑痕,都能留个几十上百年,仍旧不散。
要是刻几个能叫后人瞻仰‘风貌’的大字,化作传承地。
更是不知,能叫多少后来人为其折腰。
这个时候若是字丑了,那么前辈的境界之高,就要大打折扣了。
为什么这么多高人武夫,凡是‘刻字立碑’的,不论是刀劈剑凿,字迹多半都是大家风范?
因为字丑的,都是‘留意不留形’。
这是他教给那时尚不通教化,乃是半妖出身的宋柴薪之道理。
两人双眸对视,明明此世从未见过。
但却好像一对相处数年,甚至十几年的爷孙一样。
叫谢梧桐瞪着眼,被谢樵玄一拍肩,指着季夏,又指了指自己,只觉得脑门有白气上涌,甚至小脸都涨红了起来
“老祖宗,你没开玩笑吧?”
她一脸的匪夷所思。
自己今年二十出头的岁数。
虽然,谢梧桐不晓得季夏到底多大。
可看着面相,也不像是大的,他那个弟弟季寒也才十七八岁,他能大到哪里去?
也就是说
你要我管一个和我一般大的臭小子,叫族叔?
谢梧桐险些气晕了,双眼狠狠得瞪着露出一丝无辜表情的季夏,就想要生生将他的‘厚脸皮’,给刮下来!
好啊!
原来个把月前,我刚巧述职,处理缉魔司事务,路过外城衙司的那一趟。
因为看到了家门里的熟悉拳法,这才心血来潮,以为有所渊源,结交培养的一个好苗子
竟然,是给自己供回来了一个祖宗!
这哪里是有所渊源?
这也太有渊源了!
直接超级加辈了!
谢梧桐悲愤,不服,表情之上显露出了一副,哪怕老爷子你今天把我爹请来,这一声‘族叔’我也不叫的架势。
结果下一秒钟。
就被谢樵玄一脸淡然,道
“就算是你父亲来了。”
“今天,也得要你亲口叫他一声族叔。”
“而且,还得比我更严厉。”
谢梧桐一呆
“老祖宗你在说什么,我父从未见过他,而且正值壮年,说不定能在第三步里,高歌猛进,乃是我谢家未来百年的中流砥柱,他怎么可能认季夏当作‘同辈’?”
季夏听了半晌,默默看向了谢樵玄
“老爷子,梧桐姑娘的父亲是?”
谢樵玄端着茶水,啜了一小口
“谢桥。”
“五十七年前,谢家同姓同族之中,最为年轻出彩的那个。”
听到这个名字,季夏思索了下,终于回忆起了‘大雪霜降,岁末寒冬’之时,他刚回谢府不久,所经历的那一次‘谢家祖祭’。
谢桥。
就是那个原本应该大出风采,代表谢家,去参与‘梧桐府试’的那个天骄。
只可惜,被他拳败当场,后来便远走他乡,再未见过。
没想到,
谢梧桐竟是他的女儿?
那,确实得称自己一声族叔。
毕竟五十七年前!
就算是他爹
也没赢过他啊。
“喔原来是他。”季夏露出追忆,喃喃道。
而谢樵玄话语未停,似乎是作为一个老人,正在默默絮叨着过去
“谢桥近甲子前,在‘谢家大祭’中落败,知耻而后勇,远走镇妖长城,得逢机缘,成功拜入一位第三步巅峰的兵家大贤门下。”
“十年动荡,他苦练剑法,洗去铅华,打磨了上好的根基底子,而后在三十年前,便修行成了元丹,如今修为,在我之上。”
“与曾经热血上头,三言两语就能被人挑拨,看谁不顺眼,就拔剑一试的骄纵模样不同。”
“他开始变得沉稳,随着前两代人逐渐老去,越来越有一个家主的模样。”
“原来时间,真的可以改变一个人。”
谢梧桐听着两人的对话,只觉得云里雾里。
但结合了之前的经历,以及谢樵玄那一句,就算是她父亲在这里,都得让自己叫季夏一声族叔
谢梧桐隐有预感,突然忍不住便道
“老祖宗,你对季夏这么好,难不成,他还能是我那位‘素未谋面’的宋族叔不成?!”
这一句话,打断了两人的交流。
“”季夏皱了皱眉,不知该怎么去说。
他知晓,谢梧桐不是傻子,这么多蛛丝马迹串在一起,她要是猜不出个所以然来,那就是真傻子了。
隐瞒,是越来越难隐瞒的,季夏其实有一种预感,就是自己终归有一日,会彻底暴露,将身份大白于天下。
这无疑不过是时间问题。
而在那之前。
一个谎言说出去,就需要另一个谎言去圆,而且总会出现纰漏。
这也是为何,明明季夏极力隐藏自己‘宋柴薪’的身份。
但因为大势碾来,却又不得不在某些曾经的‘故人’面前暴露。
导致自己原本简单的‘差役’身份,在越来越多的人眼里,开始变得扑朔迷离。
但这个时候,谢樵玄开口了
“小梧桐,有些事情,不到伱知晓的时候,老祖宗不能告诉你。”
“但是,既是梧桐谢家族人,而且还是三代嫡系,你从小接受的教育,便告诉了你,谢府百年基业,重若千钧。”
“老祖宗所有做的一切。”
“都是为了保我梧桐谢家,门庭不衰。”
“你只需要知道,这是你族叔,是对我谢家至关重要的人,便足矣。”
“其他的”
“又哪里有那么重要?”
说罢,谢樵玄轻轻挥了挥手,屏退谢梧桐。
而谢梧桐听到这一席话,瞳孔短时间内,如同生出了震动。
再次望向季夏的时候
眼神里,已经带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信息。
而后,识趣的告退。
季夏挑了另一边的石凳,和谢樵玄对坐,皱着眉
“老爷子,你这不就是相当于明摆着,告诉了谢梧桐这姑娘,我是谁了么?”
“这会不会?”
谢樵玄笑呵呵的,看着眼前瞻前顾后,畏首畏尾的季夏,突然道
“这可不像你的性子。”
听闻突如其来的这一句话,季夏有些微怔。
而后,便瞅见了眼前老头子的表情越发严峻,缓缓叙述着
“你为何会在传出死讯,销声匿迹几十年后,突然由死转生,老夫便不多问了,我曾经很早就和你说,人都有自己的秘密,总而言之”
“能回来就好。”
他微微的笑了下,然后突然重咳了下,面色灰败,叫季夏心脏一揪
“您的身子”
“无碍。”
谢樵玄闭眸,调息。
“如今宝瓶大乱,州府被破,随着州主与缉魔大将败走,神京必会得到讯息。”
“你那生父,率领着三千妖众浩浩荡荡席来,但梧桐府何其广阔,‘官府气数’何其浓郁,他一时半会,攻破不入。”
“就算神京权力纷争再白热化,几十年前那一批卸任的‘宝瓶州’旧官,也不会任由此州沦陷。”
“这个时间段,整个宝瓶州,必将陷入一片乱麻,你要早做准备,逃亡他州”
听闻此言,季夏不禁皱眉
“我之前曾听说,云鸾山阮秀秀已成剑仙,我曾与她相交莫逆,原本还想借助老爷子你,登上云鸾,见她一面,为何要避祸他州?”
谢樵玄沉默了下,即使身子骨不行了,但提到这个,看向季夏的表情,依旧颇为难言,复杂不已
“你当年亲手放走了宋梵镜,她如今只身一人,大破宝瓶,力压‘宝瓶榜’上,三大真人,打得整个宝瓶州江湖噤声。”
“梧桐府靠近云鸾山,听闻她现在哪都未去,就站在那云鸾山上面,压得当代剑主阮秀秀,上代剑主宋渊,连一步都迈不出去,你说,你怎么去?”
“还是说”
“就算再次重来一次。”
“你还是要站在那‘宋梵镜’一边?”
想起当年,自己在云鸾山上看着一意孤行的宋柴薪,一步一步走入深渊,却拉不回来他,谢樵玄顿时心如刀绞
“人家都是撞破南墙不回头,你莫不成撞了一次,还想再撞下一次?”
“季夏!”
“老夫不知你为何能够‘脱胎换骨’,重复新生,但这就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其实,老夫之前便已‘大限将至’,是硬生生拖着,才见到了你。”
“为何告诉‘谢梧桐’那孩子?”
谢樵玄伸出了骨瘦如柴的手掌,那上面再无‘元丹真气’调息,开始和七八十岁的老人一样,见筋见骨。
他亲眼见到季夏搭上去,而后笑道
“是因为,老夫回不去了啊。”
“我在路上,遇到了‘玄清龙脉’的大妖魔统领之一,号称‘诡海夜叉’,与他搏杀一番,这才耽搁了时间,但也已经油尽灯枯。”
“幸好,还残存着几分曾经巅峰遗留下来的实力,不至于跑都跑不掉。”
“说起来,那头老泥鳅是真的该死,老夫后半生遇到他,就没有一次好过的。”
“当年真该不管不顾,奔赴玄清湖,亲手宰了他,再将你带回,也就没有后来这么多事了”
谢樵玄越说越虚弱,说的季夏捏紧了他的手,心中急躁不已,第一次觉得世上竟有‘事不可为’之事。
连带着,想要从谢樵玄口中更加了解自己,从而编造的那一通欺骗了‘澹台曜’的谎话,都说不出口。
也是到了这等时候。
他才终于明白。
有些人愿意听他的谎话,哪怕有所纰漏,但也愿意相信,不是因为别的,而是因为他这个人,值得相信。
也有些人,哪怕不听他任何言语,只要他重新活生生的站在这里
那么,就认他这个存在!
澹台曜是前者。
谢樵玄
是后者。
这时候,日渐黄昏。
远处黑山,天渊震动,咣当得足足可以容纳百万户的黑山城,都仿若地震一般。
谢樵玄按着季夏手,眉头微挑,望向远方隐约露出的‘青铜古殿’,语气越发虚弱,同时捏紧了他的手
“梧桐那丫头隐约知晓你的身份,那么就相当于他爹知道你是谁。”
“谢桥虽因为你的缘故,颇受排挤,但几十年来,他从无怨怼,只信你的为人,他可以信,也庇得住你。”
“黑山天渊竟在此时震动,真的是”
“不能再在这座城里停留了,不然你曾经暴漏过身上的‘缉魔道气’,一旦有人觊觎前来,你必定要万劫不复!”
“宋柴薪,还记得”
“老夫曾经在你就任黑山镇守前,豪言壮语,说过要描绘一幅‘神魂图’,供后人观想,好叫后辈,人人可直通‘金刚怒目’,以此踏入逍遥境,铸就‘神魂’吗?”
本来闭上眼的谢樵玄,突然眉心裂开了金刚眼,一刹那雄姿英发,眼泛金华,看向季夏。
同时
张口一吐,一颗‘下品’元丹,被他从蕴养了上百年的黄庭之中,直接祭出!
而后,在季夏震撼的眼神里,他眼睁睁的便看到了谢樵玄催使着这一枚元丹,只是旦夕
便悬在了他的天灵之上!
而后,竟化作飞沙般,开始一丝丝消散,向他涌来!
在这一刻,百年功力,化作了最纯粹、最澎湃的精粹。
就仿佛当年季夏登上‘八百道阶’,连开九窍,跨入大先天一样。
砰砰砰!
叫他从上到下的周身‘穴窍’,劈里啪啦,以一种飞快的速度,好似洪水决堤,飞速冲开!
“老夫无能。”
“那一副图,只完成了一半,存放在了谢家的书房。”
“你若能成第三步元丹,跨入‘天人’”
“希望,你能代老夫,圆上后半张吧。”
“宝瓶动乱,天渊震动,这黑山即将沦为众矢之的,切记,去找你堂兄谢桥,叫他以师门关系,带你离去”
“以后,莫要再做那种‘一意孤行’的傻事了。”
“天下万般事。”
“怎敌本身,要来得重要?!”
一颗元丹。
冲开九窍!
看着季夏浑身金灿灿的,如若无漏。
谢樵玄肉身干瘪,形似枯槁,最后笑了下,叹息了一声
“可惜”
“我梧桐谢家中兴在即。”
“但老夫,却见不到那一日了。”
“不过,你回来了。”
“那么哪怕是憋着这最后一口气,见到了!”
“也算值!”
说罢。
谢樵玄随夕阳驾鹤。
仙去。
只留下季夏搭着老人的手掌,久久愣神不语。
这一日。
他于现世练武一月有余,
大先天成。
金刚无漏。
而远处,天渊‘青铜殿堂’虚浮虚悬,与他血脉映照。
仿佛在其中
有着他曾经的‘遗蜕’,蛰伏已久,正待归来!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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