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颜真没想到还有这种能把人挤进去的地方。
怎么楼里还有山水的?
他艰难地扒着石头挤出来,粗砺的石头在皮肤上磨出血痕,而最痛苦的还是腹中的断骨,简直是压在上面摩擦。
这时一只有力的手伸过来,扒住了他腹前的石头,用力“咔嚓”一声掰了下来。
顿时松快了些,杨颜挣扎挤出来,抬头,是裴液一言不发的脸。
杨颜粗喘了两下,看着他没有说话。
若裴液的脸有些像沉重的冰,杨颜这张脸就是欲喷的火,少年脸上的憋屈显而易见。
“他妈的,姓赵的竟然和老贼认识”
“抱歉。”裴液道,“你做到了,我没有做到。”
“.你还挺有礼貌。”杨颜吐出口血沫,回身从假山里把自己刀掏出来,“跟你没关系,姓赵的位置是我指给伱的,找他我也同意了的。你把人带来了,只是咱们都没认清这狗日的。”
“而且还得谢谢你呢,若按原本的计划,我现在连命都没了。”想到那名老人,杨颜脸上的怒火也被沉重的阴云压覆了过去,声音低沉,“竟然是七生他妈的.”
裴液的办法确实更加有效,也一度接近成功,但是在失败之后、在明确了只能自己去面对之后,再去看那名强大的七生,杨颜感觉有些沉重得喘不过气。
固然他一开始本就如此打算,但当时一来他并不明确老人的实力,二来,当时毕竟不曾亲身感受。
刚刚那短暂的交手,他在生死一线上已过了几个来回。将老贼拖延这么一会儿都已用尽了他的心机和运气,若无朝廷的帮助,自己怎么才能图谋成功一位已有警惕的七生?
一瞬间他竟然忍不住按着裴液的思路走下去——赵参军和这人勾连,州衙知道吗?更大的官是谁呢?
“我会杀了他。”一道平静安定的声音忽然说道。
“什么?”杨颜一怔,看着面前的少年,“杀谁,七生?”
两人角色好像发生了互换,杨颜皱起眉:“别冲动。”
“没冲动。”裴液将手上的石头丢回水里,“噗通”一声清响,“杀人偿命,这回不成,就把他揪出来再杀一次。”
杨颜看着这张认真的脸,沉默了一会儿:“你真觉得咱们两个能杀他?”
裴液点点头。
“.好!”杨颜答道,他嘴角甚至泄出个笑来。
虽然少年身上同时存在着冷静与暴烈两种性格,但前者一直是栅栏,后者才是野兽。
在冷静时,他总是压抑的,当冲动时,他才是畅快的。
“那就给这狗日的揪出来,宰了!”他咬牙握刀。
然后一道清灵的声音响起。
“你讲话能不能别老带脏字儿。”李缥青不知何时站在了后面,微微蹙眉道。
她在私阁中已换了一身衣服,面上洗干净了,头发也重挽了一下,又成了一只净丽的翠鸟。
杨颜回头一看,若在平日,他有二十条阴阳怪气的句子对付这句话,但这时只倒了倒嘴,闷闷“嗯”了一声。
少女一来,气氛就松快,她对着裴液一笑:“这处藏身之地怎么样?可少有人知道呢。”
这假山从一层贯穿到三层,一二层之中空或许有人发现,但三层顶上还有一个能容人的洞口,却着实隐秘。
那看起来确实不像是能容人的样子,而且每日来往的客人仆役,也没有谁想要爬它。
恐怕五年来,除了童年的李缥青、今天的裴液,也就只有刚才的杨颜了。
杨颜道:“若只凭这处地方也藏不住,因为味道太浓了。因此我把衣服脱下两件,一件交给高女人引赵狗过去,一件扔在这水池里,遮掩我身上的漆味。”
“哦,那你真聪明。”
杨颜昂然点点头。
李缥青已经转身道:“咱们快回四楼吧,这里马上也要有人了。”
——
回到翠羽私阁,张君雪仍然按刀在其中盘坐,杨颜去找衣服更换。
裴液不知道她有没有认出李缥青就是“夺”了她登阶丹之人,他左右看了看,两人看起来不太熟的样子。
“这是徐谷的张君雪。”裴液道,“我路上结识的好友。”
说话间他观察着李缥青的表情,少女笑着点点头,并不见冷淡和疏离,她认真拱手道:“张姑娘幸见。”
张君雪连忙起身回礼。
裴液稍松口气,因为郑栋和夺丹两件事,他有些担心翠羽和徐谷是否也有什么不快。
“这是接待客人的地方。”和张君雪简单聊了几句——任谁和这位女子聊天,都不可能把时间拉得多长——李缥青关上门,转身对裴液道,“翠羽门在山中,交通不便,为免劳累贵客,便在城中设了安歇之处。”
“其实这花费也很贵了。”少女轻叹一声,“但三派皆有此阁”
她止住这个话题,转而问道:“那少年是哪里来的?”
“他说是天山那边逃过来,今天我和他在这里偶遇,他正图谋那老人,我们便合计了这个法子。”
“确实不像本地人。”李缥青点点头,笑道,“原来你们也是初识,我还以为他是你好朋友呢。”
“嗯杨颜看起来确实值得结交。”
李缥青点点头,终于进入了正题,犹豫着问道:“我听你刚刚说,想靠自己杀那人?”
裴液点点头看去,迎上少女微微蹙起的眉毛。
“我不会让他就那么走了。”少年道。
“但是,”李缥青有些小心地看着他的表情,小声道,“你连我都打不过啊。”
“.”裴液抿了抿唇,“我没跟你认真。”
“.”李缥青隐蔽地撇了撇嘴。
“真的,这件事我想过的。”裴液道,“我有很多办法,好好准备的话,对付一位七生虽然不十拿九稳,但还是颇有机会。”
“嗯,那你很厉害。”李缥青抿唇点头,努力让这个称赞显得真诚,然后抬眸看着他,“但我觉得.你可以多等两天。等翠羽这边事情完了,也许,可以帮你做这件事。”
“嗯?翠羽剑门要做什么?”裴液挑眉。
“这些天,我们自己有件事情。”李缥青含糊道。
“什么事情?”
“.”少女看他一眼,闷声,“裴少侠,你是个外人。”
“.哦。”
既然机密,你还提。
其实翠羽要有动作对裴液来说并不突然,穷则求变,翠羽若想存在下去,一定要做出反击的。固然想要一举反败为胜不可能,但也要狠狠咬下一口才对。
裴液沉默一下:“我是想说,你要是有需要帮忙的地方尤其若是需要打架,尽管叫我。”
“哈哈,不必啦,倒是不缺帮手。”李缥青一笑,又转而认真道,“但是我刚刚说的,你听到没有——只靠你们两个太危险了。”
“不必了,翠羽也不宽裕,都已经受了你好多恩惠了”裴液摇摇头,终于露出些真心的笑容,“我只是个外人嘛。”
少女皱起鼻子,翻了他一眼。
裴液笑了下,问道:“你对赵参军这个人,了解多少?”
“他,我只在师兄的案子中和他有过几次接触。你想查他和那老人的关系吗?”李缥青皱眉回想着自己背过的“权贵表”,“他在州衙中好像很有威望的样子,性格雷厉风行、说一不二多的我也说不上来了。”
裴液点点头:“那我去问问白司兵吧。”
“好啊,他好像一直没走。”
杨颜这时穿了一身便服走出来:“你们要去哪?”
“我们去寻一位相熟的官员问问情况,你——”
“你就在这里等一等吧!等回去我再安排人为你治伤。”李缥青道。
杨颜皱了皱眉,他心中并不习惯和其他人“绑定”得如此之近,便拱手道:“多谢,不必了,这个我自己处理吧。”
他走到窗前观察了一下外面,回头道:“我先走了——裴液,你平常在什么地方?”
“我在长道武馆。”裴液皱了下眉,“你先留两天吧。”
杨颜摇摇头,挂刀绑剑,对三人一一拜别,一跃跳下去了。
但只两息,他就又“嗖”的纵了上来。
两人疑惑地看着他。
杨颜有些尴尬地摸摸头:“那个.能不能借二两银子?”
这话真是似曾相识,但裴液这次不是不借,他身上真没钱了。
“二百文行不行?”裴液摸了摸口袋。
杨颜看向李缥青,搓了搓手。
“我可没有。”少女干脆道。
“.”
——
“什么借?借给他,还能有回头钱吗?”走在园中,少女道,“那叫打水漂。”
“.二两而已。”裴液小声道。
“而已?裴大侠身上有几个‘而已’啊?”李缥青撇他一眼,“不当家不知柴米贵。”
裴液没再讲话。
杨颜最终还是留在了翠羽私阁之中,重新修饰着伪装,等着一会儿离园,两人则下来寻白司兵。
“其实刚刚赵符的离开有些蹊跷。”李缥青道,“我本打算等他搜完一圈,再把杨颜转去私阁里的藏身之处的。”
裴液点点头:“好像有什么突然的事情。”
两人便走边聊,少女忽然一指:“嗯?那不是白司兵?”
裴液抬头看去,果然那位有过一面之缘的老人正立在亭下笑着向一位青衣侍者问话,他抬眸看到两人过来,挥手打发走了侍者。
“我跟他说,博望园应该配些军士,请他转告一下他们管事。”白司兵对两人叹道,“不然像刚刚这样的事情,州衙一时难以反应。而且州里有什么政事活动,也爱到博望园来办,应该配些公职的。”
裴液眼睛明亮地连连点头。
这样的东西他是想不到的。
“你们两个怎么走到一起?”白司兵笑着打量一番他们,“缥青,又找我做什么?”
裴液拱手:“是我想向您请教些事情。”
“哦,小裴。刚刚的事情吗?我还没弄清是怎么回事。”白司兵看着两人,似是思索了一会儿,“缥青在这里等一等吧,我和小裴走两步。”
“行!”少女爽快答应。
两人走在湖岸之上。
“你是,想问赵符?”白司兵转头道。
裴液一惊:“是。”
“这是你的事情,还是缥青的事情?”白司兵道,“赵符,他不太表现出来,但隐隐是偏七蛟的。”
“.是我的事情。”裴液看着老人,“您为什么这么问?”
“因为我看你好像搅和进来了。”白司兵叹气看他一眼,“我自是亲近翠羽的,十几年的交情。但你不是只来打个武比吗?打完就去神京了,在这里帮这帮那的有什么好处?”
“.”
“我怕你初出茅庐,迷雾遮眼,没看清楚前面的路。”老人道,“你该是谁也不理,自顾修炼,打完启程的。”
“.没,白大人。”裴液道,“这事我想清楚了的——和‘好处’没关系。”
“好。”白司兵笑着看了他一眼,“你是行侠仗义的奉怀英雄。那说说吧,怎么跟赵符有了矛盾?”
裴液略去杨颜的部分,把这些天的事情简略说了一遍。
白司兵皱起眉头:“赵符和凶犯勾结这我倒不清楚。不过你说的那个案子,倒似乎不是孤例了,近几年来确实有一些武林人失踪或被杀的悬案。”
“那,没人查吗?”
“就是赵符来查啊,博望每年死的江湖人数以十计,其中两三个不大不小的也不显眼,惊动不了仙人台。”白司兵道,“赵符,其实和博望联系不太紧密——他是三年前从少陇府调过来的,来了后就大刀阔斧,修改了许多条令,倒确实很有用处,法司那边颇尊敬他。”
三年前才调过来,但就裴液所见,那些手下无一不对他言听计从,可见其人手段,裴液想着,忽觉“三年”这个时间节点有些熟悉.
他眉头一挑——“从三年前开始改了,过俩月就得交一回。”
掌柜的叹息响在耳边。
赵符拿旅人名册做什么.筛选?
筛选后,交给那白面老人?
“赵符确实偏向七蛟,但你不能把他们看成一家。”白司兵继续道,“赵符其实执法公正,并未给七蛟开过什么方便,所以如果他真有什么龌龊之处,可能也并不在七蛟那边。”
裴液缓缓点头。
“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了。”老人叹道,“这事不好报案,一来仙人台和赵符合作了三年,关系挺融洽;二来你这指控听起来空穴来风,全无证据——只因为你想让他追一个凶犯,而他去追了另一个。”
白司兵摇了摇头:“他既然敢当着你面做,自然是首尾俱净,不好查的.但若拿到什么证据,你可以来找我,我在刺史面前为你担当作保。”
裴液拜谢。
若要证据,还是只能从那白面老人身上入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