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方斗笠有黑纱遮挡,看不清面容,但云浅凉的语气却是熟稔无比,而她确信的原因,是他压斗笠的动作。
既然看不清,他何必多此一举?
因为知道眼前的人能认得出来他,本能的做出了遮挡的动作,那是人内心深处的条件反射,刻在骨子里的习惯绝不是轻易就能改掉。
云浅凉面容如寒霜,冷然阴森的盯着前面的人,距离不远她的怒气如吃要冲出胸腔一般,难以压制。
“摘下斗笠。”云浅凉满目阴鸷的开口。
对方挪开压着斗笠的手,没有听话的摘掉,与云浅凉面对面而站,他身材很高大,让人很有压迫感,似乎有种逼得人仰视他不可的魄力。
“没想到会以这种方式见面。”对方开口,声音醇厚低沉,音色已经沉淀到波澜不起的程度,那是岁月的痕迹。
那音色是云浅凉所陌生的嗓音,可她从未有一刻怀疑自己认错了人,看不到脸无所谓,听见陌生的声音无所谓,哪怕面前的这个人脱胎换骨,与她所见过的样子完全不同,云浅凉依旧有自信肯定,她没认错。
狼能凭着气息追人千里。
“你应该在地狱。”云浅凉狠劲尽显,像一匹亮出了利爪的狼,随时会袭击敌人。
顾三阻拦住欲动手的苏清,对她摇摇头。
对方功夫估计不好,且不会轻功,否则有意想躲的情况下必然能把云浅凉甩掉,而追击而来的云浅凉明显知道此人不会那些,并非不顾后果的追来。
顾亦丞从未见过云浅凉怒到克制不住的地步,连春闱那次都不曾,眼前的人不太像处事冷静的云浅凉,甚至他离得不近,都能感受到她愤怒中那源源不断的恨意。
“不愧是被称为野狼的战士,只是一眼就认出来了。”对方说得文不对题,饶是云浅凉那般恼怒,恨不得杀了他,他的情绪依旧滴水不漏,“可惜地狱觉得我不该死,没收。”
对方一提,云浅凉情绪当场就爆发了,细针甩出,袭击的位置不致命,但却是点穴的穴道,随后挥拳攻击。
云浅凉发起狠来出手狠辣,如同当年那个被仇恨冲昏头的叛逆少女,拳风猎猎,扫堂腿挥出。
两人过招,没有兵器与内功,几乎是拳拳到肉的肉身搏击,打斗过程中招招致命,双方都是往死里攻击。
男子双手交叉在前,挡住提来的腿,身体后退两步,不给他留喘息的余地,云浅凉翻出薄如蝉翼的匕首,朝腹部袭去,他沿着墙面侧身滚开,随后远离。
云浅凉紧追不放,身体里似乎有用不完的力量,打了一盏茶的功夫力量反而更大了。
顾三和苏清看着那路数相同的奇怪招式,心里惊讶,饶是听说过她会些拳脚功夫,学剑法一遍就记下,但还是第一次看她爆发出情绪和人打架,纯论招式,不谈内功,她可算得上是各中高手了。
云浅凉一脚提向他的脖颈,却是把斗笠给弄开了。
那一瞬间云浅凉动作一僵,整个人都愣住了。
那张脸她无比熟悉,但在她的记忆里,那张脸更年轻,不苟言笑但不会显得难以靠近,只是端方雅正。
可如今出现在她面前的脸与记忆里的画面重叠,只是变老了,而且露出了不属于他的神色,想到这副皮囊下是方韧的灵魂,云浅凉的是暴怒的。
杀害她父母与养父母全家的仇人,顶着一张她父亲的脸,没有比这更让人愤怒的事情了。
“你应该感谢我让你看到这张鲜活的脸,而不是生气。”方韧弯腰把掉落在地上的斗笠捡起,衣衫被匕首划破,有些狼狈,但他举止从容。
捡起斗笠方韧没再戴上,如老朋友叙旧般用熟稔的态度开了腔。
“初次听到云浅凉这个名字时,我还以为只是同名同姓,出于好奇才来了京城,对上你眼神的那刻,我立马就明白了,果然是我器重的好手下。”方韧眼神里的戏谑带着得意,那种把人玩弄在股掌间的高姿态,一如初见。
云浅凉接到任务后,她准备好了勾子和线,而碰了她这条带勾子的线的人就是方韧,她初生牛犊不怕虎,棱角锋利不够世故圆滑,对方韧这个老江湖是不屑的。
在她看来,在道上混的人,年纪越大越没前途,方韧固然在道上有了威望,但他毕竟已经有四十多岁了,再过几年半截身子都入土了,余威这种东西都指望不上。
他挺中意她有头脑,有胆识和血性,当他提出跟他混的时候,云浅凉极其不屑的说了一句话,对了方韧的胃口。
她说:“你一个没几年好活的老头能给我什么?”
云浅凉以前没少因为这个性子吃苦头,但那时的她还做不到炉火纯青的去演绎另一重身份和人格,索性豁出去把真实的一面拿了出来。
云浅凉卧底到方韧身边时,还不知道真相,她父母与养父母都是与军队有关的人物,参与的全是秘密活动,到死她身为女儿连父母的尸体都没见过,只得到了一点骨灰,死因和被谁杀的她完全不知道,那时她还小,后来被父母战友领养了,军方以防她会遭到报复,不得不改了名字。
当她知道真相的时候已经卧底了许久,人也被磨得圆滑了,为了报仇她亲手杀了方韧,自己也因没能离开危险区而丧命,但至少她报了仇。
可是,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方韧也穿越到了这里,顶了她父亲的一张脸!
她要报仇,要让方韧偿命。
他欠她那么多条人命,既然他还活着,那她就杀他第二次!
“浅浅。”顾亦丞拉住云浅凉,阻止她行动。
“放开我。”云浅凉挣扎。
顾亦丞一条手臂牢牢圈住她眼神冷冰冰地射向对面的男子,道:“煦宁意王偷偷来我万宋有何贵干?”
“来会会老熟人。”方韧视线从暴怒的云浅凉身上移开。
“意王不打声招呼直入万宋京城,算不算是偷偷潜入?这要是让皇上知道,恐怕于两国邦交不利。”顾亦丞换了个姿势把人护在身后。
云浅凉咽下喉间怒意,顺从地退到身后。
在大局面前她从来是隐忍,天大的仇恨都必须以任务优先,所以她只能忍,必须忍。
煦宁是四国之一,她未经过任何手段遮掩,直接杀死一国王爷容易惹祸上身,于国于家均是动乱。
“顾相严重了,本王只是游山玩水至此,待不了多久就会离去,顾相不必在意,本王明日就会离开。”方韧装腔作势的作揖告辞,重新把斗笠戴上,临走前特意笑了一下,“好自为之。”
“我不会放过你的。”云浅凉气息压得极低。
方韧走后,巷子里忽然静了下来,云浅凉沉默着平息怒火,她失神地盯着地面,面无表情。
云浅凉来到这个世界已然是奇迹,她从未想过除她以外,还有人会穿越过来,今日要不是见到方韧,云浅凉一辈子都不会想到他居然没死。
她好不容易放下仇恨,可一想到他还活着,那平静下来的怒火再次被点燃,而他竟敢顶着那张脸出现在她周围。
“我送你回去。”顾亦丞担忧地注视着一言不发的人儿。
云浅凉眨了下眼,眼神稍稍有些神采,僵硬而缓慢地摇摇头,“我没事,你去忙吧。”
“罢了,你随我一起去吧。”顾亦丞如此道。
这般情况下,如何放她一人呆着,不如带在身边,自己也能安心,不过这事倒也怪他,不该存那份试探的心思,导致她不喜待在府内而撞见不该见的人。
云浅凉默不作声地任他拉走,出城的路上,她依旧无言沉思,而顾亦丞亦是未去追问那些奇怪的事。
为何她与煦宁意王相识,两人间有何关系,他一概不问,怕提及她心伤之处难过,而宁愿装作看不穿的傻子。
……
城外有一条湍急的河流,那具尸体顺流而下,被河岸旁一颗斜长的大树给拦住了,平日里有百姓回到那条河里洗衣服,结果发现了那具尸体急忙到京兆府报案,而早朝时得知天牢有一犯人被劫走了,特征与报案之人描述相似,京兆府尹顺道一提,两件事可能有关联,要一并查办。
顾亦丞这几日正想找些事忙活,主动请缨查办此案。
来到河边时,京兆府的人早已经到来,尸体被打捞上来了,仵作正在验尸,有三两百姓散乱的站在周围,被府衙的差役拦住不准靠近。
天气热得很,赵广咸坐在一张小凳上,拿着手帕不断擦汗,见主办这件案子的人过来,连忙起身迎接。
“下官见过顾相,顾夫人。”赵广咸心里乐呵。
“赵大人不必多礼。”顾亦丞翻身下马,对马背上的人交代,“我去看看,你在附近转转,别走太远。”
云浅凉点点头,落寞无比。
顾亦丞暗叹一声往尸体处走去,那些差役连连行礼城外的百姓对城里那些官员对不上号,只是看样子是个大官人,跪下行礼。
顾亦丞随意摆摆手,走道尸体旁,“查得如何?”
仵作站好回答,“回相爷,死者脖子处有一道伤痕这是致命伤,一剑封喉,身上其他的伤新旧不一,从伤痕上来看,可以确认对方是个长期受刑的犯人。”
“尸体已经泡发,可以确认死亡时辰吗?”顾亦丞问道,同时蹲下身子把脸上盖着的那块布揭开。
死者的脸部有多处划伤,伤口没有愈合,全是新伤。
“看皮肤泡发的程度在昨夜子时之后。”仵作答。
“那时城门早已关闭,下官这就派人去询问昨夜守城门的士兵,安排差役张贴榜文看看是否有可疑之人。”赵广咸出言把跑腿的活揽到身上。
“恐怕你问不出任何有用的线索。”顾亦丞检查了一想死者身上的其他位置,肩膀与手掌以及脚底。
“深夜在城内行走有人见过也难说。”赵广咸不放弃。
“赵大人可知这条河上游是何处?”顾亦丞起身走到河边,用水洗了洗手,对站在河边的游神的云浅凉说道:“这河水急得很,小心些。”
赵广咸跟过去,望着上游的方向想了许久,不曾有印象,虚心求教,“还请相爷赐教。”
“护城河。”云浅凉幽幽道出三字。
顾亦丞弯唇微笑,道得更仔细些,“直通护城河。”
“相爷的意思是有人杀了这个犯人,往护城河抛尸,这尸体顺着水流漂出了城!”赵广咸心中大骇。
那可是护城河啊,往里面人点东西都会被罚,竟然有人赶往里面抛尸,简直是找死。
顾亦丞点头,并对他说道:“这不是天牢里被劫走的犯人,查查京兆府牢房和刑部大牢是否少了犯人。”
“下官这就去办。”赵广咸积极的听从命令。
“别急,还有一件事。”顾亦丞拽住赵广咸的后领,害得人踉跄两步,他松开手,笑得好看,“派人打捞护城河。”
闻言,赵广咸顿时如遭雷劈,“相爷,您这不是……”
为难二字在顾亦丞的视线先不敢说出口,赵广咸只好硬着头皮接下这份苦差事。
顾亦丞做事就像是走了个过场,之后事宜均是交给京兆府尹去办,而他只负责指挥。
之后京兆府的人把尸体带走了,顾亦丞留了一会,沿着河流往上走了一段距离,没有任何收获才打道回府。
“会不会是方韧?”云浅凉忽然开腔。
“确实很巧合,刚好到京城,刚好在出城必经之路出现,就像是有意等待,想知道负责调查这个案子的人是谁。”顾亦丞道,“但据我所知,这个意王是个没用的人,在朝政上毫无建树,又不善笼络人心,唯一算得上是依仗的势力,就是他的正妃是名门望族家的嫡女,在朝中说话很有分量,可他是个不争气的草包王爷,不宠正室,爱沾花惹草,府内其他妾室多是来自烟花之地,正因此煦宁皇帝才会留他活在世上。”
“以前的意王或许是不中用,但如今的意王未必还是以前那个意王,再以旧时眼光看待,可能会吃大亏。”云浅凉提醒一番。
她在方韧的手下做事多年,对方韧的手段心知肚明,年纪虽然大了,但精明不减,手段更是残忍可怖,她亲身体会过他对待敌人的手段,甚至那些有所怀疑的对象,他是宁可错杀一百,不会放过一个。
“像你一样?”顾亦丞抛了个擦边球出去。
她也是突然变得精明强干,跟换了个人似的。
“你不是看到,听到了。”云浅凉未正面回答,但同样没否认她的变化。
即便她不说,听了那些话难免会猜到。
以她一个不受宠的云相府嫡女身份,怎么可能与煦宁的意王结识,且有深仇大恨,而她和方韧打起来时,两人招式路数一样,两个不可能有关系的人哪来这些共通。
“你这个情况倒是难倒我了。”顾亦丞轻笑摇头。
从外在因素上而言,她与意王没有任何关系,而从内在因素来看,意王是她的仇敌,这份仇深到不再是同一个人,一个眼神她就敢肯定那人是她的仇人。
这等奇妙之事,要他如何理解?
“看不出来。”云浅凉不用看他的脸,也能感受到他此刻是副怎样的表情。
解释不了,但他接受了。
说到这个地步,云浅凉干脆直言,解释不了的她也说不清楚但和方韧之间的恩怨倒是好解释。
“他杀了我父母。”云浅凉语气平淡,“数年后,他派人杀害我养父母全家,连个年仅六岁的小孩都没放过。”
她能逃过一劫,是她当时上的寄宿学校,没有在家。
她身边亲近的人一个个的离开,那种感受特别折磨人,当他在犯罪团伙里获得重用,知道真相时她有多震惊,如同认贼作父般的煎熬,可为了最后的胜利她忍了,装作不知情的样子,听仇人的命令协助办事一步步的熬到最后。
越是能忍的人,越是可怕。
这句话是方韧亲口对她说的,也验证在了他的身上。
她用他教的手段,亲手把方韧杀了。
如今再叫她回想,她甚至已经记不得杀方韧时自己是怎样的神情了,大概是前所未有的疯狂,而得来刚才方韧的那句话吧。
被称为野狼的战士。
那时的她一心只想着杀他报仇恨不得狠狠地将人撕碎,恐怕她是真的那样疯狂,所以她连自己临死前的事都记不清,唯一的印象就是满眼的血红色。
只有血色,是她最后的记忆。
“别想了。”顾亦丞凑近她耳边,声音低沉温润,如蛊惑人心般把人从那段痛苦的回忆里拉回来。
云浅凉一晃神,心思有了断层,前世之事多想无益,伤身而已,既然方韧来到了这个世界,她更该想的是如何杀他报仇,而不是沉浸在过去里。
“又多了个要杀的人。”云浅凉道。
“借你一把刀。”顾亦丞妇唱夫随的说道,搂紧了怀里的人,策马回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