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晌午的时候,走村道的工匠老头被吓惨了。
村里年头最老的槐树一夜间枯了个干净,木头黑得像是挤满着乌鸦群,粗糙的树干上吊着三个人,用的是过年勒猪的麻绳,工匠当时也帮忙杀猪呢,这抬头看那一下腿就软了,爬到墙脚下,哆哆嗦嗦半天站不起。
那尸体的额头是黑青色的,阴影都压在僵硬的眉弓上,而眼睛却是瞪着的,嘴巴张得有鸡蛋大,有什么让他们害怕。
工匠根本不敢多看一眼,尸体就像盯着他一样,惊得他一身冷汗。
这死的正是胡胖子和两个黄伢子,工匠立即叫了人,通知胡家和黄家人来认尸,这事很快就吹到了陈家的屋子里,陈爷子这一听,就知道自己得去看,他不放心将陈鹤年一个人留在屋里,就带着陈鹤年一块儿赶过去。
好多人。
这是陈鹤年第一次出现在这个场面里,村头围着的一圈密不透风的人墙,见了,一张张都是陌生的脸,他爷只叫他安静地站在后边。
尸体已经盖上了灰布,陈爷子先摸了把树干,拍掉树屑又去看尸体,那布一掀开,陈鹤年也跟着瞥了眼,恰好就跟胡胖子的脸对上了眼。
和昨晚梦里的一样,只是他脸上没有毛了。
尸体的眼睛是朝右看的,肉都肿了,脖子上的勒痕是黑色的,大概挂在树上前就死了,工匠却在这时候惊叫:“死人的眼睛动了!动了!”他声音怕极了:“这跟我可没有干系,冤有头债有主啊!去找害你的人吧!”
尸体一直不肯闭眼,现在眼珠真的动了,陈鹤年眼睁睁看着胡胖子的眼睛突然转向了他,他冷不丁地抽了口气,往哪儿挪,那眼睛就黏到哪里,三具尸体竟然诡异地整齐。
“这是黄皮子来讨债了。”陈爷子立即将灰布盖了回去:“昨天这些娃上山,被黄皮子记恨上,顺着留下的人味就追进村子里了,当夜就要人命,看样子它们现在的道行不浅,更难对付了。”
有人一听就慌了:“咋个上山去把脏东西招惹下来咧?”
说到这,坐地上守着娃哭的胡婆娘脸色立即变了,“还能因为谁?”
胡婆娘眼珠一转,果不其然,最后落在了陈鹤年的身上。“是你!别想逃!”她气冲冲站起来,指着陈鹤年说:“是你害死我家娃!”
昨天她娃闹鬼,现在娃的尸体摆在面前,胡婆娘哪里受得住,捶胸顿足,一下泪流满面,哭着喊:“要不是你,我娃怎么会上那邪山丢了命!要不是你,我娃怎么会死!我今儿可不怕你,大家伙都在,看你还敢不敢叫小鬼欺负人呐。”
胡瘸子也瞪过来:“今儿完不了,我娃的命,他要赔!”
不等陈家爷孙开口,一对夫妇也挤过来。
“好啊!”他们正是黄伢子的父母,哭过一场,现在吐出的苦水当刀子,瞧见陈鹤年便愈发笃定,手都激动得打颤:“你个祸害!偏偏就你一个人没死!不是你害的还能是谁?”
黄家人伸来的手就快戳到陈鹤年鼻子上了,陈爷子将他捎到身后,当即回道:“你们就是胡讲!在我面前还讲起鬼话来咯!”
胡瘸子说:“那死的为什么不是你家的!四个娃,死了三个,他一个是人是鬼的都不知道的东西,偏偏就他没死,不是他害死的,还能是谁?我看呐,他帮着山上的鬼来害人咯!”
黄家人跟着说:“老爷子,你把这祸害交出来,不然,别怪咱们不客气!”
陈爷子吐了口沫,指着黄家人的鼻子:“你老母的棺材还是我弄的,黄老二你甭参和!我告诉你,谁敢把主意打在我孙子身上,小心我跟你们拼命!”
“我家可不欠你的!”说完,那胡瘸子奋起,操起一块石头朝陈鹤年砸了过去,准头不错,但陈爷子挡住陈鹤年的跟前,砸在了他爷身上。
石头险些砸破陈爷子的脑门,从额头擦过,见了红。
就这刹那,陈鹤年已经从陈爷子的背后窜了出来,他小个子阴影都拉不长,人还没露出来,就拾起地上的石头砸了回去。
可惜他劲头不大,石头没砸在胡瘸子身上,只滚在脚边,陈鹤年目光刺过去,他并不知道恨和愤怒的含义,而他捏紧的拳头在发抖,胸前的气都要喘不上去。
陈鹤年睁大着眼睛,他嘴巴没张,什么话也不想说,就只是要把胡瘸子看清楚,他这样冷冷地看着,一个小娃娃没有威慑力,可胡瘸子就是被他看怕了。
胡瘸子忙往后退,被盯着看时,只觉得一阵阴凉顺着他脖子往上爬,这仓皇样让他有些狼狈,立即大声喊话:“你想干什嘛?这么多人在,你还想吃了我不成?”
陈鹤年没吭声,他刨起地上的石头,还想去砸,但陈爷子拦住了他,他挣扎了两下,不管不顾地把石头又砸了出去,这次更近更低了些,他很失望,沾灰的手捶自己的脚,他爷拉住他,说:“乖乖,你不要动,先听爷爷的话。”
陈鹤年不想听到他爷喊乖乖,他爷那样喊,他就得做自己不喜欢做的事。
陈爷子的手将他箍紧了,一只手掌还摸在他脸颊上,陈鹤年依然沉默,他没动了,陈爷子异常沉静地捋直了话头:“上邪山那是禁忌……”
“山上的东西要是都跑下来,谁也跑不了,你们怕是没个记性,我儿子是怎么死的?”
陈爷子低着声一问,胡黄两家就变得沉默。
“我陈家现在就这一根独苗了,我折不起,你们就折得起么?你们敢么?”
底下更静了,只能听出陈爷子话里深深的怒气,他脸上只有严厉色,目光一转:“胡小子,我是不是和你说过,要你告诉黄老二,摘乌肚子的叶铺在床上,你照做了么?”
这一问,让胡瘸子噎住了。
“我就知道。”陈爷子缓缓吐了口气,带点惋惜,“如果你按我说的做了,那两个黄伢子未必会死。”
“瘸子!”黄老二脸色一变,看向胡瘸子。
“那天已经黑了!谁敢到那山脚下去!”胡瘸子歪过头,“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
黄老二气极,指着胡瘸子骂,“你个黑心肠的,竟然连个屁也不放!”
“怨我有什么用?”胡瘸子反驳,他理不直气也壮,两人就这样瞪着。
年长这一辈都半斤八两,村里没有管事的,村长前年就去世了,村长儿子又不顶用,这时候,能仰仗的也只有陈爷子。
“老爷子,那你说现在该咋个办?”旁人赶紧问。
“死了娃娃,谁家不会心疼。”陈爷子叹了口气:“我也是半截入土的人咧,我还活着,你们怕什么?”
“按我说的做,那黄皮子带来了阴气,槐树没了阳气,就会变成这样的鬼树,今天就得把这树砍了,连根也得拔,不然,这鬼树就会吸掉村里的阳气,活人睡着睡着魂都得掉进阴间去。”
“还有这些娃娃的尸体,必须赶紧烧了,要是等到起尸,就糟了,烧的时候谁也不能哭,人一哭,那魂儿就走不掉了。”
“你还要烧了我家娃?”胡婆娘喊道。
陈爷子狠狠地凛了她一眼:“这尸体成僵,第一个吃的就是你们,该说的,我已经说完了!做不做自个看着办!”
“听老爷子的。”胡瘸子立马认了怂,“烧,咱都烧了。”
“大家伙都盯紧了。”陈爷子说:“别出了差错。”
“老爷子,你不留下?现在赶着去哪儿?”
“当然是回家!”陈爷子重重地哼了声,没给好脸色:“你们刚刚吓着我孙子了!”
“小年,咱现在回家。”他牵着陈鹤年的手,转身就走。
大概走了一段路,瞧不见人影了,一直低着头的陈鹤年突然甩开了爷爷的手,他看了陈爷子一眼,没说话,加快速度,自己头也不回地朝前赶。
陈爷子在后面追,喊他:“小年,你等等爷爷!等等爷爷吧,爷爷走不快。”
陈鹤年没回话,陈爷子问:“生气啦?生爷爷的气了?”
这泥巴地可不好走,陈爷子没赶两步就气喘吁吁了,他不得已停下,弯下腰呼吸:“人老咯,可追不上你咯。”
陈鹤年一回头,见甩了陈爷子一长段路,才停下,他没长开的五官已经拧成了一张皱纸。
陈鹤年在原地等陈爷子走近,陈爷子笑着说:“别生爷爷的气,好不好嘛?”
陈鹤年沉默了会儿,说:“我没错。”
陈爷子点头:“爷爷知道。”
“那他就不能,不能欺负我们!”
陈鹤年说着,连眼睛都有些红了,皱起的脸让他眉眼显得锋利:“我就是生气!我生他们的气!我就应该……应该打回去!你不让,我更生气!”
“爷爷知道,爷爷知道小年在心疼爷爷。”陈爷子笑了笑,他头上的血都干了:“但是小年还小,不够高,力气也不够大,怎么打过得过那些大人?”
陈鹤年一听,更不高兴了。
“再过几年,小年就会长大了。”陈爷子说:“爷爷今天给你煮鸡肉吃,刚宰的,新鲜,汤还可以下面条呢,吃饱了肚子就可以长大了,好不好?”
“我想快点。”
“这可不成。”
“爷爷要看着小年慢慢长大才行,不然一眨眼,爷爷就老得不行了,要入土咯。”
陈鹤年哼了声,他抿紧了嘴,这气消了一半,还有一半沉去了心底,陈爷子重新牵住了他的手,回到自个屋里,陈爷子做了饭吃,吃过了,陈鹤年就去将碗洗了,回来时,他爷正在点香。
陈爷子跪在地上,手里举着三根香拜三拜,随后,他手里的两根香就断开了一截,掉在了地上。
陈鹤年见他爷脸色变了。
“小年,过来。”
陈爷子叫他,陈鹤年便走近看。
“这叫点香,香朝正北方,三拜问长路,便可知凶吉。”陈爷子说:“这点香最忌两短一长,是凶兆,看来,那黄皮子还惦记着咱,你娘虽然杀了几只,可那山上可多着。”
“瞧爷爷是怎么做的。”
陈爷子抓了把香灰洒在屋子的门栏上,一边做一边解释着:“这用来祭奠亡人的灰可以遮住活人的气,这样,阴间的东西就找不到你,但是黄皮子不好糊弄。”
所以他又用白纸剪了一个纸人,用染着鸡血的红绳绑着立在一碗糯米里,就这样放在大门口。
“知道我刚刚在上面写的什么么?”
陈鹤年自然不知。
“你的生辰八字。”陈爷子说:“那黄皮子不会放过人的,只能用它来替你受命。”
“这个,是我?”陈鹤年问。
陈爷子将东西列好,又带着他回屋,“这都是我们陈家人一代传一代的法子,想学么?”
“爷爷以后教你好不好?等爷爷老了,走了,你就往外面走,不要留在这里,有点本事保命,以后呐,活得开心就成。”
陈爷子这样一想,心里头都觉得高兴,可陈鹤年听了,直接从床上翻过身去,不搭理他了。
“咋,害怕了?”陈爷子问。
“我不怕。”陈鹤年干巴巴地回,“我不想说了。”
“好,那就睡吧,睡吧。”陈爷子笑着,一边拍着他的后背,一边在床边给他摇着草扇。
陈鹤年本来生着气,睁着眼睛,但很快他就真的睡着了,他又做了梦,梦里的月亮成了血一样的颜色,他看见一个很大的湖,湖上有雾气,还有一团黑影,可惜他什么也没看清,公鸡就先把他叫醒了。
一夜之后,那纸人已经被撕成了粉碎。
后来的两天夜里都相安无事,陈爷子这才放下心来,一高兴,早上还给陈鹤年闷了个鸡蛋吃。
有鸡吃,还有鸡蛋吃,陈鹤年自己都有些舍不得,他分了半块儿想留给爷爷,可热乎的还没吃上,他爷就出门了。
好像是,外面人说,工匠老头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