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得庵来,只见静心正在正庵中诵经。岳中影不敢打扰,两人便站在门外等候。服侍静心的小尼悟明便过来,让二人至正庵旁边的一间厢房内奉茶。
二人进得厢房来,见房内甚是简朴,正墙边供着一尊观音像,比比庵内小了许多。观音像前是一张小几,上面放几本佛经,经旁是摆了一个木鱼。木鱼边放了一幅卷轴,正是岳中影自蜀中带回的那一幅。
厢房另一侧是几张竹椅,董伽罗三人便径向竹椅上坐了。不一时,那小尼便奉上茶来。岳中影见茶色清淡,透出一股极清净的香来,便端起茶来,轻茗一口,却觉茶味略带苦涩,不由得一怔。
便此时,只见静心师太已诵红毕,缓缓走进来。岳中影忙起身见礼。静心师太欠身还礼,在那观音像前的小蒲团上坐下,低眉凝神。岳中影不敢开口,只和董云楚静静的等待,许久,静心师太方抬起头来,迟疑着,问道:“他,他走得很很痛苦吗?”
岳中影一鄂,方悟道静心师太所说的“他”是指南思昭,不禁有些踌躇,南思昭被群雄威逼而自杀,虽未受折磨,但终究死于非命,一时便不知如何开口。
静心见他不开口,脸色渐转苍白,衫袖微微颤抖,显是在竭力忍耐心中痛楚。岳中影心下不忍,便将南思昭自杀经过向静心述说一遍。静心听毕,颤声道:“自杀?他是,是自杀?”
岳中影低头道:“是,晚辈无能,未能够保南大哥安全。”静心长长叹息一声,泪如雨下。董云楚心中不忍,哽咽着劝道:“逝者已矣,段姐姐,你也不必太过悲伤了。”
静心点点头,向岳中影道:“你叫他南大哥?”岳中影道:“是,殿下变身在外,取化名叫南思昭。”
静心喃喃道:“南思昭,南思昭,既然思念,何不回来,莫非你还不肯原谅我吗?”董云楚和岳中影相对而望,不知道她此话是何意。
静心师太自言自语了一阵,方才回过头来,道:“他留下子嗣了吗?”岳中影道:“南大哥在蜀中一直独居,并未娶妻室。”
静心弦然泣道:“你这般又是何必呢?”说着缓缓起身,将那幅画缓缓展开,只见画上人物,依然栩栩如生,只是物是人非,今昔相异。三十年前的旧事,恍若昨日,转眼却已阴阳相隔。
良久,方转过身来,道:“岳施主千里迢迢南来,便是受他嘱托,将此画交付于我。”
岳中影点点头,道:“是,南大哥临终前,念念不忘的便是将此画还给师太。不过,岳大哥似乎不知道师太业已出家,言语之间,对师太甚是挂念,只是因为南诏局势太乱,南大哥虽欲回来,却不能自主。”
静心听舜化成对自己终未能忘,心中稍觉安慰,见岳中影同董云楚二人甚觉得亲密,宛若当年自己同舜化成,便道:“算了,不说了,说说你们的事吧。岳施主今后有何打算?”
岳中影看了看董云楚,道:“晚辈也无甚打算,原来南来时,本想将南大哥的画归还师太,便即北上,不过如今……”看了看董云楚,轻轻一笑。
静心心中明了岳中影的意思,便道:“既然如此,你便带了云楚尽快北上便是,不必滞留在此。”岳中影一愣,不知他此话何意,只道:“此事总得董大哥答应了才是,云楚没有了爹爹一切都得董大哥作主。”静心道:“让他作主?让他作主你们便未必走得了。”
岳中影愕然道:“此话怎讲。”静心叹口气,道:“云楚自小随我长大,虽然我们姐妹相称,而情状犹如母子,我自然希望她能够有个好归宿。”
董云楚上站起身来,搂着静心道:“段姐姐,你放心,阿影哥哥可不会负我的。”岳中影亦道:“是啊,师太有什么放心不下呢?”
静心道:“我不是怀疑施主,只是南诏此前局势非常,你何必一定要卷进来呢?”岳中影道:“段大哥英雄才略,晚辈甚是敬服。如今段大哥起事在即,晚辈亦应当助其一臂之力,如若一走了之,恐有负段大哥之义。”
静心心中暗叹一声,知道岳中影、董云楚对世道人心之险恶虽知不足,劝也无用,只好道:“也罢,你们既然听不进去,我也没法子。岳施主,你可知段思平是我什么人?”岳中影点点头,道:“云楚告诉过我,您是段大哥的亲姐姐。”
静心道:“不错。可是亲姐姐又怎么样,我今天出家在此,舜化成逃亡在蜀,死不能归乡,还不是拜他所赐。便是这幅画,也是他偷了去,想骗舜化成回国,结果却害他送了性命。”
岳中影惊道:“这,这怎么可能?”便暗暗想,那夜段思平说起此画之事,曾亲言是他派了尚天风去蜀国,言语中似甚有不安愧疚之意,看来静心师太所言,未必是假。
静心见他不信,便道:“你若不信的话,我便给你讲个故事你听。”岳中影道:“故事?”静心道:“不错,便是我跟舜化成殿下的故事。”
董云楚道:“段姐姐,我以前求了你好多次,你都不肯讲,今天怎么又讲了呢?”静心微笑道:“那时你什么也不懂,讲了又有何用。嗯,这事得从三十多年前说起,算起来应当有三十二年了吧。那年秋天,我正在……”
静心正要述说往事,却突然住了口,眼向外望去。董、岳二人回头,只见董伽罗从庵外进来。
静心微微皱眉头,待董伽罗进得屋来,便道:“你怎么来了?”董伽罗见静心脸色不豫,倒也不生气,只是温和一笑,道:“常言世法平等,他们二人来了,师太便殷勤相待,怎么偏生我就不受待见。莫非就我是个俗人不成。”
他此话一出,岳中影、董云楚二人便笑了起来。静心虽摆着脸,却终于也撑不住,脸上竟也挤出一丝笑来,道:“你来有什么事?”
董伽罗并不回答,只是拿起桌上那幅卷轴,打开看了一看,见下端有火烧的残痕,因道:“这画怎么被火烧了,要不要我拿去重新裱裱。”岳中影忙道:“是我不小心,那日被玉虚诸道围攻,并点将画掉火堆中烧了。幸而只烧了一小角。”
静心道:“便是全烧了那也无妨,一幅画而已。董兄弟也不必去裱了,即是旧物,便是重新裱过,依旧还是旧物,何必多此一举。”顿了一顿,道:“你今天大老远的跑来不会是就为了画的事吧。”
董伽罗笑道:“看来师太还真是不欢迎小弟,嘿嘿嘿。段大哥前日来信,说这两天便即回来,段大哥在信中问及你的近况,甚是关切,小弟便来探视。”
岳中影听见段思平即将回来,刚要答话,只听静心冷笑了一声,道:“你回去告诉他,别再痴心妄想了,殿下已经逝世,他的秘密自也随着一同湮灭。我的生死,与他何干,也犯不着他来关切。”
董伽罗叹了口气,自失的笑了笑,道:“阿姐,你何必如此,毕竟你和段大哥是一母同胞……”
“一母同胞?三十年前,段思平害我一生孤苦,他可曾念及同胞之情?
”静心师太不待董伽罗话说便即突然打断,原本平静的脸上突然显出些许激动,“他心里只有自己的王霸雄图,帝王之梦,还会顾及什么同胞之情,哼哼哼,天可怜见,他居然也会关切起我来,我是不是还要感激涕零,谢他关切之情?”
董伽罗道:“阿姐,你误会段大哥了。当年之事,他的确不是有心,这些年来,段大哥一直愧疚不已,希望能够弥补当初过失之万一,只是师太一直拒不接受。”
静心冷声道:“弥补?段思平拿什么来弥补,学下三滥的手段,去骗舜化成,害他死于非命,他就是这般来弥补与我?亏他还有脸称什么大英雄大豪杰,没得污了英雄豪杰这几个字。”
她越说越是激动,猛然间站起了身来,道:“好啊,现在人已经死了,你们还想怎么样,啊,还是念念不忘他留下的东西是不是?你回去告诉段思平,请他趁早打消了这个念头,我就是死了,他也休想得到舜化成留下的东西。”
董伽罗还要说什么,静心却一摆手,道:“算了,董兄弟,别再浪费口舌了。你们所谓的大事,会么为民请命,解民倒悬的骗人把戏,我一点也不关心,我没必要去听,也不想听,这许多年来,都听得耳朵起茧了。少说点废话,留做日后相见的余地吧。段思平手下这些人,也只有你,我还看得顺眼些,你要还是不死心,我这万松庵怕门小屋窄,容不下你了,今后你也再别来了。否则,我只有另觅他处了。”
董伽罗点头笑道:“是,是,不说了,不说了。”
静心道:“那好,我便说另外一件事给你,这跟段思平没什么关系,我只要你一句话便可。”
董伽罗见静心说得郑重严肃,不知她所为何事,当下只得笑道:“姐姐但有所命,小弟岂敢不遵。”静心道:“你别跟我嬉皮笑脸的,你果真答应吗?”董伽罗笑道:“那是自然。”
静心转身指着岳中影和董云楚二人,道:“云楚,你同岳兄弟且在林中转转,我有事同你哥哥商量。”董云楚不满道:“哼,有什么事,你还要瞒着我啊?我不去。”口中虽然说不去,但依旧拉着岳中影,出庵而去。
董伽罗笑道:“阿姐,是什么重要的事,你还要让他们避开?”静心道:“你既然如此说了,我也不必兜圈子,他们俩的婚事,你答不答应?”
她此话一出,董伽罗一愣,万料不到她竟然说的是这事,忙陪笑道:“师太一心向佛,怎么也突然关心起尘世姻缘的事了。”静心截口道:“你别跟我嬉皮笑脸的,我只问你,你答不答应?”
董伽罗看看外面,道:“岳兄弟武功极高,为人那又极是重情重义,小妹能得岳兄弟这样的少年英雄垂青自然是极大的福气,做哥哥的当然替她高兴。”
静心便道:“那么他们的婚事你是答应了。”董伽罗忙道:“那是自然。”静心道:“好,既然如此,你便让他们尽快成亲,然后让他们离开南诏,北上中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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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伽罗一呆,道:“这怎么能行。”静心冷哼道:“有什么不行,既然他们两情相悦,让他们完婚,有何不可?”
董伽罗道:“婚姻大事,岂能草草而成。阿爹阿妈去逝的早,妹妹自幼随我长大,如果草草成婚,委屈了她,这岂不是有负阿爹阿妈在天之灵。”静心怒道:“你别推三阻四,别以为我心里不知道你想些什么?哼哼哼,你便是不答应,他们便不能在一起吗?”董伽罗苦笑道:“阿姐,你,你误会了。”
静心怒道:“误会,有什么误会?三十年前,段思平便是这样,三十年后,你也是这样。我原本看你,同段思平还有些不同,如今看来,只怕也是一般无二。我知道,你原来看重思英,想云楚嫁给他是不是?”
董伽罗道:“思英是你的亲侄子,云楚嫁了他不合你的意么?”
静心冷哼一声,道:“我是论理不论亲,思英同他爹爹一样,满脑子帝王梦。从小我就看他,狂悖无知,傲慢自大,云楚的性子我知道,如果她嫁了思英,这辈子,便和我的下场一般。你原是看重思英这小子,想段思平将来称王称帝,段思英便是当朝太子,你心里存了这个心思,便想拿云楚换你这一世的荣华富贵是不是?”
董伽罗听这话直斥自己为求荣华富贵不择手段,不禁倏然变色,心中微有怒意,便不再陪着笑脸,肃容道:“阿姐,你要这般看小弟为人,小弟自也无话可说。我虽不成气,但也还没有下作无耻到拿自己的妹妹去换荣华富贵的地步。云楚喜欢谁,我便依着谁,岳兄弟虽是中原汉人,但我也没拿他当成外人来看,阿姐这般指责伽罗,小弟虽不敢驳您,却一样感到伤心,伤心阿姐虽看重我,但心底里却依旧当我是个势利小人。”
说到动情处,不禁的眼眶湿润,便要哭出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