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祠堂外,张立财如避蛇蝎般扔下木桶,连忙转身小跑几步,远离身后的一派阴森景象。
从上午开始,他就觉得这祠堂给他一种不舒服的感觉,好像有无数双眼睛在暗处恶狠狠地盯着他。要不是担心夜晚百鬼尽出,他才不想来这儿再跑一趟。
周依琳倒不像是太害怕的样子,只从善如流地小步跟上,始终和张立财保持若即若离的两步距离。
她已经止了哭腔,唯有眼圈依旧红彤彤的,看上去分外可怜:“张哥,我们怎么对付常胥啊?”
张立财愣了,连带着脚步都慢了些,实是不理解这姑娘的脑回路:“我们为什么要对付他?”
“我总感觉他不是好人,和赵峰那种人合作,还让他杀了杨哥……”周依琳用斟酌的语气道,“而且,后续还有死亡点,谁知道他会不会背后下黑手。”
张立财眨巴了两下眼,道:“不能吧?常胥他不是说自己掌握了关键线索吗?”
“怎么可能有关键线索啊?他骗你的吧……”周依琳别开眼,看向苏婆家的方向,神情担忧,“这可是新手池,不会有这么多弯弯绕绕的……”
听女孩这么一说,张立财也有些不确定了。
他抬头望着已经暗下来的天空,半天没琢磨出个所以然,只得转移话题:“咱先不想这事儿,有啥事儿都回去再说。”
周依琳扁着嘴,委屈巴巴地“嗯”了一声,终究没再多说什么。
……
苏氏村西面,灰白的雾气点染渐沉的暮色,混色成似虚似实的灰紫。一片蒙昧中,夜色缓缓从各个角落侵占天地屋宇间的空隙,驱逐早已不成气候的雾霭,取而代之笼罩大地。
夜空中没有月亮,脚下的道路好似与夜晚合为一体,是如出一辙的黢黑。
齐斯稳稳当当站在原地,随着时间的推移,眼睛逐渐适应黑暗。
或者说,黑暗中亮起了微光。
他看到,道路两侧原本漆黑一团的破败房屋中,点点的幽绿色光斑像鬼火般在窗洞间明灭。
拖拖沓沓的脚步声在寂静中此起彼伏,然后是接二连三的推门声。
门洞中,一个个高矮胖瘦不一的身影走了出来,摇摇晃晃,颤颤巍巍,有的背着锄头,有的扛着挑担,乍看和农忙时节出来劳作的农民别无二致。
是村民,夜里出来的村民。齐斯做出判断,脑海中自动调取相应的信息,包括从杨运东那里得到的关于村民的描述。
这些只在夜晚出没的村民无一例外都披着黑色斗篷,几乎和夜色融为一体。
他们一手扛着农具,一手提着灯笼,脸上挂着安乐满足的笑容,在此情此景下显得诡异万分。
拎着朱玲站在路当中的齐斯格格不入、分外耀眼,很快便成了注意力的焦点。
“肉,给我们肉……”
“我们要肉……”
一团团人影从四面八方围上来,如同行尸走肉般,嘴里念叨着千篇一律的语句。
齐斯拎着朱玲一步步后退,退到人影稀薄处止住脚步,接着毫不犹豫地将还在昏迷状态的朱玲推进人群之中。
朱玲本身不重,但齐斯那一下使了巧劲,硬生生砸倒了两个村民。
所有村民的动作都肉眼可见地停滞了一瞬,显然没想到事情会这样发展。
但鬼怪到底没太多细心思考的兴致,两秒过后,村民们再次动作起来。倒地的两个村民也歪歪扭扭地爬起,和其他村民一同分成两簇,各自向朱玲和齐斯围去。
齐斯维持着冷静,一字一顿念道:“不能亲手杀人取肉,这条规则之下,你们又能拿我怎么办呢?”
村民们闻言,动作迟缓下来,在犹豫,在纠结。
齐斯看在眼中,抬手遥遥一指瘫倒在地的朱玲,笑着说:“你们应该知道,你们短时间内拿我没办法。有这闲工夫不如做做那位美女的工作,毕竟知道那条规则的只有我一个活人……”
也不知听明白了多少,围在他周围的村民迟缓地掉头转向,向朱玲走去,缓慢的步伐和身上的黑袍使他们像极了一群多疑的鬣狗。
齐斯对自己的祸水东引毫无愧疚之心。
已知村民们“不能亲自动手杀人取肉”,而昏迷着的朱玲显然不能许诺给他们什么,导致的结果自然是无限期的僵持,可以争取很多时间。
至于朱玲中途醒来怎么办……齐斯相信,以她驱鬼师的出身,应该不会被吓得涕泗横流,怎么也能冷静地多拖一会儿时间吧?
不过一分钟,村民们便尽数去了朱玲那边,齐斯身遭空无一人。
他满意掸了掸先前挟了朱玲一路、被压皱的襟口,径直向村西地界的深处走去。
那个传说中的邪神的尸体大概率就在村西放着。
一切诡异的根源,梦魇深处的猩红眼眸,冥冥之中的牵引……无数因素糅合在一起,勾勒出神秘奇谲的一隅。
齐斯对此兴趣盎然,他很好奇那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存在。
村民们达达的脚步声越来越远,耳边只剩下似有似无的风的呼啸。渐渐的,连风声都没有了,周遭只剩下一团凝滞般的死寂,好像此时此刻被硬生生从时间长流中抠出,不再随斗转星移而流动。
越往前走,光线越暗,几乎伸手不见五指,很快便难以判断脚下的路的方向。
齐斯有些后悔没有尝试从村民那儿骗个灯笼过来。
当然,那些绿色的灯笼太丑了,他一点也不想进行接触。
青年兀自摇了摇头,收敛杂七杂八的思绪,沿着之前的方向继续往前。
一步,一步,数了百步有余。
毫无预兆地,原本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光芒乍现。
那光并不炽烈,仅仅是点滴的金色在空中浮动飘摇,摇摇曳曳地延伸开一条光路,似指引,似引诱。
齐斯没有片刻的迟疑,抬脚沿着光向前。
悬浮着的光点没入他的身体又游离开去,无知无觉,恰似处于两个维度,骤然一瞥又擦肩而过。
意识在思维海洋间浮沉,恍然与更深更高远的存在神交,飘飘然欲飞往高天,转而又被滞重的肉体拖拽而落,激起一声沉闷的大地的回声。
眼前骤然被刺目的光线填满,空中悬浮着金色的光斑、碎片、绸帛,缓慢而恣意地游荡漂游,如同浸沉于海水的涡流。
齐斯发现自己不知何时站在一棵金色的巨树下,同样鎏金的藤蔓从枝头垂下,无风自飘荡。
树下是一条金色的河流,他的目光溯流而上,入目是一道刺目的血红。
那是一个穿红色长袍的人影,斜倚在河的中流,半阖着的眼中透出猩红的色泽,曾在梦魇之中向他遥遥投来目光,并在他回望之际化作漫天血雨散落。
祂已然死去,伤痕累累,胸腹只剩下白森森的骨骼,使祂像极了一条搁浅在岸边等待腐烂的鱼。
却偏偏那样神圣庄严,不容戏谑,不容置喙,不容亵渎。
在目之所及的刹那,一个认知出现在齐斯的脑海:祂是神。
紧随其后的是无数描述性的知识,直接越过认知的过程被意识捕捉、吸取、获知。
祂的血汇流成河……
祂的影响在持续……
祂依旧能够回应……
无数思潮涌入脑海,好像有上万人在祂耳边呢喃,极致的悲伤、狂喜、愤怒、漠然……矛盾的、本不属于主体的情感冲刷着意识,奔流而过又不留痕迹。
齐斯的面容扭曲了一瞬又重新归平静,他低低地笑出了声。
“如你所愿,我来了。”
没有回应,连风声都没有。
神已无言多时。
齐斯并不在意这些。
他踏着地上的枯叶,听着“沙沙”的碎叶声,向河流中的尸体走去,似对话,又似自言自语:
“黑衣道人说你需要人类的血肉来补齐你的肉身,却又建议苏氏村的村民给游客吃你的肉。”
“我起初有所疑惑,我们这些玩家既然吃了你的肉,已经发生了异变,血肉又如何能起到作用?”
“规则的矛盾必然不会无缘无故,要么是那个道人道行有限,目光短浅;要么,是他在言语间欺骗了村民。”
齐斯在河流的两米之外停步,垂眼居高临下俯瞰停搁在岸边的尸体,笑容含讽带刺。
“不,他其实已经说了答案了。‘祂对所有生灵都存着如出一辙的恶意,最喜欢做的便是诱导人类犯下罪行,并观赏他们因原罪而苦苦挣扎。’”
“你所需要的从来都不是血肉,而是‘罪恶’——鬼怪和玩家围绕这个副本的核心机制所犯下的‘罪恶’。”
寂静无声。
神的尸体和人类尸体似乎并无太多区别,或许长得更好看些,看上去更有收藏价值。
想到收藏价值,齐斯唇角的笑容多了几分温柔的意味。
他歪了歪头,似是有了什么决断,又往前走了两步,在面容精致的尸体旁蹲下。
金色巨树下,白衣青年握住垂在红与金交错的底色上的白骨森森的手,眉眼弯弯:
“那么,邪神阁下,你看我身上的罪恶足够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