唔.王羽略有些惊讶地挑了挑眉。
如今的他没办法体会到刘载酒的感情,但在他的判断里,如果刘载酒提到崔玲珑,那对他最为有利的,就是想办法见崔家父女,让崔家父女为他求情减罪。
但是现在,刘载酒竟然提出了这样一个在他看来很是无聊的请求。
不要告诉崔玲珑真相,不要让她在派中蒙羞,不要让她知道,心爱的人竟然是这样一个.败类。
这是刘载酒最后的想法。他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在此之前,他早已计划好,如果一旦暴露,就请崔家父女帮助。但是事到临头,罪罚加身,死刑将至,想起那个活泼烂漫的身影,他心中剧痛,只剩下了这个想法。
这最后请求中的情状,让江青枫微有动容,心中不忍,开口道:“王师兄,此子虽然犯下大错,但心中总还有一点善念良知。不如饶他性命,让他筑基之后,以余生报效赎罪.”
“不可。”王羽斩钉截铁地说,“门规法度似铁如钢,半点都不能通融。口子一开,刑威丧尽,今后又如何御下?不说是刘载酒,就算是在场几位管理骨干,谁若犯了错,都要严惩不贷!”
“再说,些许儿女私情,算得了什么善念?若是依他所愿,他倒得了个英雄形象,崔玲珑可就要相思断肠了。”
江青枫摇摇头:“但若是给玲珑知道真相,恐怕会无法接受,心情深受影响。再往严重说影响道心,恐怕道途也会受损。比如――”
她住了嘴,但在场众人都知道,她说的正是王羽的亲传弟子,武芷兰。
她自道侣战死以后,心灰意冷,突破筑基接连失败,灵蕊绽放失败次数过多,已经损伤了本源。
今生都无望再入筑基了。
几十年来云山派如日中天,可她这位能称得上元老的却落得这样一个田地,确实让人扼腕叹息。
王羽沉默了一下,冷声道:“范山是好样的,没给云山派丢脸……如此说来,不管刘载酒是个什么形象,崔玲珑都有可能受到影响。”
“芷兰心境受损,还是她自己不够坚强,崔玲珑会如何,也都看她自己。”
“既然看她自己,那给刘载酒遮掩一番又有何妨?”江青枫还在劝说,“我相信‘情’的作用,道侣正面的形象总能够起到激励的作用。”
“再者说,我派最近事情不少,还是粉饰一番,给我派留点颜面吧?”
在场其他人都没有插话的份,神色各异地听着两位云山派元老争论。
刘载酒跪在地上,低着头,双眼紧闭,等待着最终的判决。
即使对其他的话语都嗤之以鼻,这一句“给我派留点颜面”倒是对王羽触动不小,他沉默了一下,竟然真开始思考起来。
忽然一名弟子匆匆入殿,在王羽身边耳语几句,王羽点头示意,弟子得令,又到江青枫等长老骨干身边通传,一时间众人脸上都有喜色。
堂上完全安静下来,王若愚与诸弟子守在门边,不敢多问,心中有些疑惑。刘载酒更是惊疑抬头,不知发生了什么。
在无边的忐忑和煎熬之中,过得小半个时辰,忽然一道五色光华从天而降,众人齐齐站起身来,躬身行礼。
“恭迎掌门!”
刘载酒身躯一颤,重重叩首:“罪人刘载酒,叩见掌门。”
正是陆乾功成出关了!
在云山派中拥有无尚权威的身影在刘载酒面前停了一下,无边的羞愧涌上心头,刘载酒将头埋得更低了些。
陆乾没有说话,继续向上,坐在了王羽让出来的主位之上。
他先与几位长老打了个招呼,然后将目光转向了跪在堂下的刘载酒。凝视良久以后,重重叹了口气。
刘载酒身躯一颤,再叩首道:“弟子深负掌门厚望,深负门派栽培……”
在陆乾心中,失望其实比愤怒更多,还夹杂着一些沮丧。自己也就闭个短关的功夫,怎么一下子就冒出来这么多事情?
传讯弟子已经将前因后果和陆乾做了汇报,包括刘载酒与斑斓刘家,赵忠和鼓山赵家,还有近期集中查出的不少弟子违法乱纪的案件。
陆乾深知,一个问题能被暴露出来,背后一定深藏着一百个问题。当前各种内外勾连、违背门规法度的问题会集中暴露,证明派中这类问题存在不但时间长,而且数量不少。
云山派高速发展几十年,终于也到了这个阶段了……一颗枝繁叶茂的树木上,终究还是会长出许多虫子。
“载酒……”陆乾缓缓说,“我还记得那一年,甲申三百六十六年八月,你在我派第一届修仙百艺技能竞赛中拔得头筹,脱颖而出,入了崔客卿的法眼,也受赏破格晋升为内门丙等。”
“当时我十分欢喜,将你打造成为刻苦修艺的典范,又单独召你,觉得你一定能成为我派的骨干人才。”
“一晃眼,四十年过去啦,你也行将筑基……”
刘载酒突然情绪崩溃了,他跪倒在地,痛哭出声,额头磕得鲜血直流,哑着嗓子喊道:“弟子自知罪孽深重,但求速死!”
陆乾又叹了口气,静静等待片刻,看他稍微稳定了些,终于问道:“我只是不太明白,你道途光明,前程远大,感情和美,诸般不缺,犯下这些过错,又是为了什么呢?”
在场众人面色各异,心中若有所思。而刘载酒双拳紧握,几十年来种种回忆在心头闪过。
是为了什么呢?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和刘家搅到一起去了呢?
所以,罪魁祸首,都因刘家引诱堕落――
可是这个回答在喉咙一转,最终吐出来的,只有苦涩的几个字:“皆因贪欲焚心。”
“是啊。”陆乾点了点头,“都是贪欲所致。以你如今享受到的待遇福利,足可用优渥形容。刘家小小一个练气家族,又能拿出什么宝贝,不过是心中欲壑难填,私欲作祟,才会堕落至此。”
众人都是点头,几个与下属宗门颇多往来的都是神色一紧。
刘载酒面如死灰,喃喃说:“弟子本意也并非如此。刘家与我攀上交情之后,我只是想着,做生不如做熟,这些小生意交给谁不是交?交给刘家也并没有损害我派利益。”
“哪知一步踏出,就再也控制不住,一步一步滑向深渊,是不是?”陆乾打断了他,“一开始只是交给一些生意,后来呢?收取回扣,收受贿赂,相互勾连,共分利益,许给他们的越来越多,对他们狐假虎威,肆意妄为视而不见,最后甚至充当帮凶,公然包庇恶性案件……”
刘载酒脸色苍白,郝秋光、郑端等都是冷汗微出。
“底线一旦被突破,就没有底线了。欲望的匣笼一旦被打开,就再也关不上。”
“小小的一点私心,最终就会演变到无法控制的地步。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如是而已。”
“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一点也不沾,沾一点也不行。”
王羽赞同地点头:“掌门所言极是,有一就有二,要想保持派中风气清正,非得严刑峻法不可。要以雷霆之罚,让所有人都不敢逾越一步。”
但对王羽的话,陆乾却不置可否,只是在片刻沉默之后,下达了自己的决定。
“载酒,你累犯门规,无法宽恕。也曾给你自首的时间,但你终究让我们失望了。”
刘载酒身躯一摇,涩声道:“是,弟子甘愿领死。”
“但念在你曾经总有些贡献,认罪态度良好。你的最后请求,我将帮你实现。”
听得此话,刘载酒抬起头来,眼中闪过了一丝光彩。
“我们将告诉崔玲珑。你是在觅地筑基之时,给一位路过的元婴散修看中,收徒带走,我派没有拒绝的理由。”
“你现在就留一封书信给崔玲珑。让她好生修行,你需遵师命,得证金丹方能回山再相见。”
刘载酒满脸感激,双眼含泪,重重叩首。
“弟子……感恩不尽!如有来生,结草衔环,再报恩情!”
江青枫松了口气,王羽也点了点头。
掌门的方案甚好,不仅保存了门派颜面,而且给崔玲珑留了念想,自当为了再见爱侣努力修行。
至于这个谎言什么时候会戳破……以刘载酒的天资,正常情况下总得两百年才能得望金丹。
两百年会发生什么,谁都说不清楚,先保住当下吧。
指间的灵力在绢布上沙沙作响,刘载酒泪流不止,留下了最后的痕迹。
写完以后,他又扯了一段绢布下来,双手举过头顶:“掌门,我这些年也了解到一些弟子亦有不法之举,现将相关线索呈上,希望最后能为门派清理一些蛀虫。”
陆乾点点头,又摇摇头:“若是早些有此觉悟,又何至于此?现在你纵然再有立功之举,也是徒劳了。”
刘载酒惨然一笑:“不敢说什么立功,但愿能为肃清门风出一份力。若真能帮上我派,算是有些作用,唯愿掌门能多照顾玲珑一些,我就知足了。”
王羽将绢布摄入掌中,略略扫了一眼,身上沉滞阴冷的灵压一闪而逝:“很好,很好林乐。”
林乐有些疑惑地转过头来。
王羽的声音很冷:“你的情报组在外部作用很大,不管是鼓山赵家还是斑斓刘家,都逃不过咱们的罗网触角。但是对内探听上面,看来还要多加一些力量。”
林乐犹豫了一下,正要回答,陆乾已开口了:“王师兄,此事我已有计较。我派改革迫在眉睫,这个方面我也有计划。”
王羽不再说话,陆乾重新转向跪在堂下的刘载酒,闭上了眼睛:“若愚,你送载酒最后一程吧。事属机密,不得泄露。”
刘载酒强忍着发抖的身躯,最后叩了一个响头。
王若愚躬身领命,向刘载酒伸出手:“刘师弟,请吧。”
刘载酒挣扎几次,终究都没能站起身来。王若愚叹了口气,将他架起,退出堂下。
当刘载酒的身影在门外消失之际,突然传来了他最后的喊声:“掌门,玲珑,我有罪!”
声音凄厉,犹如夜枭,又戛然而止。
在场众人不免戚戚。
难言的沉默持续了很长时间,大家各怀心事,直到东方既白,雪景耀目,一片寂静突然被郝秋光打破了。
“掌门师兄,我有一事想不太明白。”
“师弟但说无妨。”
郝秋光顶着王羽冰冷的眼神,鼓起勇气说:“方才通过刘载酒一案,我也是十分警醒。往日里我也曾收了不少.礼物,哎呀,我知道错了!今后一定改,王师兄你有什么责罚,我都绝无二话――”
江青枫哭笑不得,王羽冷哼一声,郝秋光继续说:“从前我只道有些迎来送往,人情相交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只需我自己心中清醒,不要损害我派利益就行。”
“但方才掌门师兄说得极是,这种事情一旦开了头就难以控制,一步错步步错,除非圣贤,否则一定无法坚持原则,最终犯下的过错越来越离谱,将被欲望的深渊彻底吞没。”
听他话语之中颇多反省,王羽冷冷瞪他一眼:“你犯的那些蠢事,自己从实招来,罪责也一定逃不掉的,不要指望我偏袒你。”
郝秋光擦擦冷汗,连声说:“是极是极,我自然知晓。我现在就是想问个清楚,以免后续再犯嘛。
“这人际交往,总是免不了相互宴请、互赠礼物,从人诞生起就是如此。那到底什么程度是容许的,什么情况又是触犯了法度呢?”
此话一出,众人的目光都望向了陆乾,林乐也开始默默思考,郝秋光问得很好啊。
纵然自己拒绝了大量私交,但也不能不承认,人与人之间的交际避免不了,若是冰冷无情、离群索居,恐怕云山派也好,修士个人也好,都无法在这个集体社会中有什么发展。
那么,到底什么才是答案呢?
陆乾思量片刻,还没说话,王羽已沉声道:“有来有往,有送有还,不沾公事,可称正常交往。来往有差、送还不等,最终需要动用公权公利的,那就是触犯了法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