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天师站在龙虎山之巅,看着阿甲带着李郢承与林无忧自山中密道下山。
三十年之后,这龙虎山之上又只剩下他一人。
三十年前,无心和尚路过龙虎山时,他为了前朝公主刚刚还俗,正要往南边儿去私奔,张天师在这龙虎山之上收留了无心几日。
那时,无心和尚还不叫无心,他是有俗家姓名的。还俗的和尚带着他的公主,两人恩爱有加,形影不离。
张天师也是在那时,接受了一对难民夫妻的跪请,收下五岁的孤儿阿甲为徒。
一切仿佛刚刚开始,万物可期。
可是仅仅是一个月后,无心和尚就从南边儿重新受戒,要回归中原寺庙,再来龙虎山借住时,已经自称“无心”。
张天师没有问他原由,也没有打听那位公主去了哪里,仅仅在山上与无心相对打坐三日,送他几日干粮。
临别时,无心问张天师:
“若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是不是有违道家礼法?”
张天师那时心高气傲,武林之中皆以龙虎山的卦象为天象,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威望,让他自视甚高。
面对重归佛门的无心和尚,张天师只道:
“心之所至,其道斯存;情之所至,其理亦真。”
无心和尚听了,却摇了摇头,说道:“欲生于汝意,意以思想生,二心各寂静,非色亦非行。”
张天师想了想,彼时的他只觉得天道就在脚下,他在这大道之中,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
他只要顺应天道,就可以趋利避害,得道无忧。
这也是张天师收下林相夫妇新生的女儿时,为何给女儿起名无忧,给男娃起名无忌。
天人合一,无为而治。无忧亦无忌。
谁知,那时的无心却道:“心不住于物者,本来无心;心不住于物而能无物者,始得无心。贫僧从尘世中走一遭,爱恨贪痴皆守过……方知何为六根清净已。”
张天师一直以为无心和尚是受了情商,这才无心无欲,回归佛门。
直到这三十年,看着七个徒儿慢慢长大,他卜尽乱世卦象,自年少时立志完成的《推背图》却越发深不可测,他才醒悟……
顺应天意,是要知天意。
可是这天意,本就在变化中不变,谁人能测?
唯有躬身入世,与天意同在,才可以明白天意如何,人往如何。
道家本心,不止欲望,更是天时地利人和。
这个道理他悟了许久。
直到这些年徒儿一个个长大,一个个下山离去,他方能见到阿零和夫君的纠葛,才见到阿丙多年来执念而不自知,又遇到山下自以为是的唐王军师……
今日面对萧六儿的执念恳求,他才明白无心和尚的话:
“心不住于物者,本来无心;心不住于物而能无物者,始得无心。”
须发全白的张天师,早已过了古稀之年。
他一人一身青紫色的道袍,立于山巅,看着这喧闹了三十年的龙虎山重归寂静。
何处来,既往何处归。
历尽万物,方能决断生死归处。
林无忧和萧六儿这对一心想要避世的师兄妹,终得回到她们来的地方去。
此去不易,前路多艰。
只望二人不忘本心,借着龙虎山十几年的道行,行走乱世,道德为根,修身为本。历尽千万,如果归来仍旧存着本心,彼此不曾离弃,那终南山就是他二人余生清净之所。
顺应本心,方得无忧。
阿甲带着他二人来到山下时,秦大川与尉迟还未到,林无忌却赶着马车,已经等在山下。
他远远看见自家妹妹从山洞中走出来,面色一喜,却在看到林无忧高高隆起的腹部时,带了惊异。
“竟是如此?孩子,将出生了吗?”
林无忌走下马车,看着李郢承怀中托扶着的妹妹,眼眸里尽是担心。
“哥哥……”
林无忧见到他,双眸立刻就酸涩着,强忍着不哭出来。
“无忧,你这……”
林无忌抬眸看着李郢承道:“我来信时,本以为无忧已经生产,此时已经度过产后初期,却没想着竟是如此情景。”
林无忧不想哥哥责备夫君,上前看着他道:“腹中孩儿很乖,想来坚持几日回到长安应该也无妨。”
她回身对李郢承道:“秦将军和尉迟将军何时到?”
李郢承对她柔声道:“忧儿无须担心我,无忌护着你回长安,我与二位将军直接去泾州,倒也无碍。”
林无忧抬手替夫君紧了紧身上的铠甲,抬眸道:“路途遥远,我在长安等你回家。”
林无忌也对李郢承拱手道:“子吟,长安城中,秦王府我已经安顿好,无忧此处,我会照顾,你且安心拿下泾州,我跟无忧在长安城等你凯旋。”
李郢承拱手,对林无忌托付道:“无忌兄,忧儿就拜托你照拂……”
他回身将大师兄阿甲引荐给林无忌道:“这位大师兄,想必无忌兄定然认得,此次归长安,《推背图》的卦象,只有大师兄会解答,还请无忌保密,将他请入我秦王府,好生照应。”
言罢,李郢承看了一眼无忧,忍下心中不舍,吹响马哨,青骓应声而来,依旧英姿不减。
李郢承利落地翻身上马,将手中信号发射到空中,正是告诉军中诸将方位的印记。
他勒住马绳,回身对她兄妹二人道:
“等我回来同贺孩子的满月酒!”
说罢,一人一马向泾州方向而去,不再回头,杀伐果断,不曾犹豫。
林无忌收回目光,他知道李郢承的谋略,也清楚泾州此次只有李郢承可以拿下,他不担心……
如今林无忧这般沉重的身子,长途跋涉回到长安去,才是他真正忧心的。
林无忌正要开口问阿甲师兄情况,就听到远处萧六儿一声马哨,将他军中坐骑唤出来,飞身上去。
“阿零,你要去长安风流快活,怎么能没有我?”
林无忧闻言大喜,她回眸看着马背上的萧六儿,问他:
“那日你叫我去捉鱼,你自己却失踪了几日……我今日下山,还想同你告别,却寻不见你!”
萧六儿笑了笑,拍了拍身上的包袱道:“既然要下山,师父的好东西总得带一点走。”
他扬了扬下巴,对阿甲道:“大师兄,你的龟壳忘了,阿丙替你一起带着!”
阿甲心中明了,对阿丙师弟做了一礼,便转身走上马车。
林无忌见状,也不再耽搁,对萧六儿拱手道:“路上多一人,也好相互照应,萧将军,有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