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甲带李郢承半日内,寻遍龙虎山山腰之上的所有山洞,却未见到林无忧身形。
李郢承一双凤眸越发漆黑。
眼看日头西沉,天色渐晚,二人自山腰回程,路过山中池塘时,听到一声熟悉的惊叹。
“哎呀!”
李郢承眸色一震,这声音正是林无忧。
阿甲也听到这一声惊呼,立刻与李郢承转身,向林中池塘走去。
林无忧见二人匆匆来寻,一时不知道发生了何事,心中还在为一池鲤鱼忧心。
“忧儿……你如何了?”
李郢承上前扶住林无忧,将她从池塘边的山石上扶起来,神色紧张地问道:“方才惊呼什么?”
林无忧回身看着一池鲤鱼,叹息道:“这母鱼产子,公鲤鱼一时没有看着小鱼崽子,倒让这一池中其他大鱼围攻而来,吃了一半……”
李郢承闻言眉心跳了跳,有些不好的预感。
阿甲师兄在一旁看着池中物,擦了擦脸颊两侧的汗水,说道:
“池中鱼儿不同于人类,他们一窝便是数十条小鱼崽子,物竞生存,最后能剩下三五条已是幸事,不必强求。
倒是师妹你……怎么一个人来到此处?”
林无忧回道:“阿丙说池塘的鱼太久没管了,送我到这里来看看……他说天黑之前会来接我回去……”
她抬头四处看了看,却没见萧六儿的身影,开口问道:
“怎么阿丙师兄没来,你们二人倒是匆匆而至?”
李郢承上前一步对林无忧道:
“忧儿,李元吉出征泾州失利,父皇下旨让我们速速回到长安去,我们…或许没办法在龙虎山继续等待孩子出生了。”
林无忧的心里一顿,听到此刻要下山去,仿佛是踩空了一步似的,再往前走一步就是深渊万丈。
她抬头看着眼前这个陪伴了她许久的丈夫,口中不经问着:
“你说过的,要陪我在山上等孩子出生……如今,却因为前线吃紧就要下山去吗?”
李郢承略带愧疚,解释道:“如果只有你我二人,我定依着你……可是如今山下情形,却不止你我二人的性命。”
林无忧咬着嘴唇,没有答话。
李郢承看到见林无忧如此,蹙眉问道:
“忧儿,你不肯吗?”
林无忧看着李郢承的眸子,怔怔地问他:
“二郎此次是非去不可吗?”
“是。”
李郢承没有犹豫,他道:“郡县丢了不要紧,只要不伤及百姓,就还有机会。只是如今,泾州的数万将士等待我前去将他们带出泥土。父皇有旨……我,不能抗旨。”
林无忧喃喃自语着:“是啊,如今已经是皇命……谁又敢抗旨不尊呢?”
一生短,一梦长。
她低头抚了抚即将临盆的肚子,抱有一丝幻想的笑着问自己的丈夫,道:“这孩子,是不是没机会在山上诞生了……我连名字都想好了,可是如果下山,我这个母亲却连给他起名字的机会都没有了……不是吗?”
一寸心,一念灰。
李郢承看着林无忧,将她揽进怀里,安抚着道:“忧儿,我原先是想着在山上让你安心生产,等孩子诞下,我们再回去……
可是,皇命难违……
我们的家,始终在山下,此处并无梧桐,更不是你我长久的栖身之所。”
林无忧听见李郢承的心跳声,咚咚咚地在胸腔内跳动,她听得心慌。
缘起山林,却终得朝堂,不得太平。
“这一次,我也……非去不可吗?”
“忧儿,你不陪着我了吗?”
李郢承的声音自胸腔内传来,他声音沉稳如旧,一声一声地想向林无忧心间击去:
“忧儿,之前我一个人,什么都不怕……如今,若你再留我一人,我会害怕。”
林无忧不忍,一滴泪,一连来回。
这个男人曾经隐忍不发,一直战无不胜,他在旁的人面前是主子、是战神。
可是,在她的面前,他只是一个会怕、会孤单的普通人。
他只要一软声,她就会不忍。
她还记得,李郢承说他自小孤独,从没有人肯站在他的身边,可是他愿意相信她,放下军务、放下面具、只陪她在雨中淋雨。
林无忧还记得雁门主城内,生死攸关之际,是他跪在三军大营外一整夜,不惜违抗父命,求了五万人马攻城来救她。
近一年朝夕相处的龙虎山上,这个带兵打仗的将军却为了她在草屋药房内誊抄医经,为她洗衣做饭,陪她大梦一场,度过了寻常百姓家的生活。
世事短如春梦,万事原来有命。
她,知足了。
他说得对,她已是他的妻子,她答应了要陪他同行同往,生死一处。
夜来风已明朗,月明多被云妨。
龙虎山再好,也不是李郢承这只凤凰的栖身之所。
即使山下纷乱,长安太极宫内更是权利漩涡,只要他在,她就必须同他站在一起,共对风雨。
林无忧抬手护住腹中的孩子,沉心静气地回答着:
“这孩子,自山下而来,也是应该回到属于他的世界里去了。我这个做母亲的,即使能让他生在山上,却不能庇护他一辈子。”
她顿了顿,抬眸看着李郢承道:
“如今这个季节,长安的红梅开得正好……”
天色黑沉沉地压下来,天边的光亮一点点的隐没在山野间,头上的月亮还没出来,山里的空气漆黑一片。
林无忧笑着,对李郢承道:“我们,回去吧。”
萧六儿自山路而下,刚刚走到山腰池塘背面,就听到林无忧的话。
“我愿意陪着你,看尽长安花。”
她,竟是愿意陪他再入室一次?
他身影一怔,脚步便如同灌了铅水一般,再无法向前半步。
方才来的路上,他都想好了,什么师门大义,什么逆势而为,什么求得清净,他都不在乎!
只要林无忧不愿意回到长安,他就算拼了性命,也会带着阿零逃离尘世,一辈子在山上,不下山,不入世。
龙虎山不要他们了,又能如何?他带我去她,不过是换一座山,重新生活烧饭过日子。
违抗师命,被逐出师门又何妨?
只要阿零愿意,只要阿零开心,他愿意护着她,只做一对闲人,不理什么春秋大义。
他只是萧六儿,她只是阿零。
道家人,本性顺应天意,顺势而为。师父说的大道理,他可以不懂……他宁愿被世俗困住,他愿意被她困在这须臾间,只跟她两个人困在世事轮回里,了此余生就好。
可是阿零说,她愿意。
她愿意陪着漩涡中心的人下山去,她要跟着她的丈夫死生一处,同行同往。
萧六儿心中空了一处,站在夜色里被山中的长风簌簌穿过。
他远远看着池塘边的三人一起转身回到山上去,漆黑的夜色里只剩下他一个人站在半山腰处,看着池塘里的一条鲤鱼沉入水底。
他身体不受控制地战栗,像是在嘲笑自己,嘲笑自己多年来的自作多情和执拗。
这些年的关心与照拂在这一刻变作笑话,裹胁着十几年的记忆一起砸向他,让他站立不得。
既然她愿意,自己还在坚持什么?
只是,自己将如何往?为何往?又何往?
萧六儿看着张天师给自己的字条,上头分明写着:
“躲天意,避因果,诸般枷锁困真我。
顺天意,承因果,今日方知我是我。
世间枷锁皆是梦,无形无相亦无我。
心无间,天地间。
知行合一,明悟本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