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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吴懿从帐中走出时,日头已经西落。
夜空中星星点点的光芒,与各营寨墙上丶河畔码头上亮起的火炬交相辉映。
各处略显亮光的营寨之间,夹着的则是夜晚中安静流淌的河流,河上一座座浮桥连着,仿佛无形的绳索一般,将赤亭左近的蜀汉军队凝成一个整体。
吴懿领了诸葛亮的将令,却没有直接向北回到自己营中,而是渡河向西,来到了族弟吴班之处。
两军对峙之时,对于将军们则是难得的轻松时刻,既不用做什麽军事分划丶又不用亲自领兵上阵。由参军丶佐吏等等照看营中琐事,便已经足够。
「兄长如何来我这里?」吴班面露惊讶看着吴懿:「丞相不是不准主将擅自离营吗?」
吴懿摆了摆手:「我正是从丞相处议事而返,无非是绕了些路到你这里罢了,并无大碍。」
「营中尚有副将在,耽误不了什麽事情。」
吴班心知,在营中的任何事情都瞒不过丞相的耳目。
当众说了这几句后,随即伸手将吴懿向帐中拉入:「兄长快请。」
吴懿点了点头,随即背手而入。
两人入帐之后,吴班挥了挥手,这些久随吴班的侍卫们安静退下,将帐中的空间留给了二人。
「兄长,到底何事?」吴班直勾勾的盯着吴懿看。
若无紧要事情,这个以沉着稳重着称的自家族兄丶定不会亲自来寻他。
吴懿从容说道:「我部在北,丞相命我明日开始攻击白水河谷中的魏军。」
「据丞相所说,西面青泥水河谷的魏军攻势更凶。北面魏军势弱一些,因而让我去试探一二,连攻三日。」
「要打就打,寻常之事罢了。莫非兄长不敢打?」吴班疑问道。
吴懿叹气:「怎麽会不敢打?你我都是用惯了兵的,如何会在这种事情上退缩?」
「那是怎麽了?」吴班从席中站起,盯着吴懿看了几瞬:「兄长何必遮遮掩掩的,有什麽事情不能直接说吗?」
吴懿犹豫再三,方才说道:「元雄,你不觉得当下汉与魏对峙的形势,与当日猇亭之时相同吗?」
「若非有这种感觉,我何必又来这里找你?」吴懿叹了口气:「当日征吴之时,我在成都丶而并未随在军中。你当时在军中,因而来找你问问细情。」
吴班悚然一惊,连忙跪坐到了吴懿身旁:「兄长这是怎麽看出来的?」
「赤亭此处与夷陵截然不同,我军据险而守丶又有武兴险要之处在后路。如何能与当日夷陵一般?」
「元雄想哪去了?」吴懿白了吴班一眼:「不是我们和当日一样,而是魏军如当日的汉军一般。」
吴班默不作声,只是盯着吴懿看。
吴懿又凑近了一些,压低声音说道:「你看,昔日汉军在夷陵败绩,是不是因为大部在江南攻夷道丶馀下所部在江北防御陆逊大部?」
「当日汉军在你被徐盛击败之后,是不是就被吴军分割成两部了?」
吴班沉默片刻后,点了点头:「魏军确已分成两部,只不过不是汉军攻伐所至丶而是他们自己从两处来丶主动被分为了两处!」
「兄长的意思是说,我们当下可以如当时的吴军一般,在一处堵住魏军丶在另一处进攻魏军。」
「也就是堵住白水那部少一些的魏军,而出大军击破青泥水这边的魏军?」
「正是如此。」吴懿点了点头:「但事关此前大汉败绩,在丞相帐中丶当着众人之面,我并不敢说。」
「更何况,若真退一万步来说,丞相听我建议丶要挡住白水魏军不战的话。」吴懿咽了下口水:「按丞相的性子,我为重将丶又在彼处统军,定是要我据守!」
「太后与陛下并不亲近,汉室又有诛外戚的故事……」
「你我兄弟二人,你在略阳败了一场丶我围下辨又无甚功劳,并不比昔日糜竺丶糜芳兄弟更好!」
吴班大骇:「怎麽会有这种事情!兄长多想了吧!」
吴懿冷笑:「真是我多想了?你却不知,当日丞相在上邽处对我冷眼相对之时,我感觉他早就疑我了!」
「元雄,你我入蜀这麽多年,先帝代刘璋之事就不说了。先帝死后丶丞相在国中专权,陛下即位五年了尚未亲政!」
「这种事情,宁可信其有丶不可信其无!」
吴班胸膛起伏丶大口喘着粗气,不住的在帐中踱步起来。
「兄长说得对!不能赌!」吴班坐立不安了好一会儿,方才站定,直直的看向吴懿。
促使吴班下定决心的,并不是吴懿所说的什麽此刻像夷陵一般丶而是外戚二字。
吴懿丶吴班兄弟,乃是实打实的外戚,这个是无论如何都掩盖不住的。
而后汉以来的外戚,除了上一个将女儿嫁给皇帝的曹操曹孟德外,几乎并无善终之辈!尤其是吴氏兄弟此番战事并不得力!
吴班接着说道:「当日我在夷陵,知道汉军是如何败的。此刻与夷陵有些相似之处,若如兄长所说来布置丶甚至能有几分胜算。」
「但是,胜了亦会折损兵力丶无力争取陇右,对大汉也并无什麽增益,还会给你我兄弟招祸。」
吴懿点头:「就在这个意思!」
「那就不要说了!」吴班定下心神看向吴懿:「兄长就不要多事,丞相让你打丶就这般打好了。反正赤亭险要丶且后路无虞。」
「若战况有变,后路总归是在的。」
吴懿叹息了一声:「今日之语,入你我之耳就够了,莫要再传出去!」
吴班点头:「我晓得这些!兄长面对魏军之时需再三小心。」
「我在略阳见魏军攻势之猛,乃是平生仅见。魏军并不与寻常军队一般,莫要轻敌了!」
吴懿道:「我会谨慎用兵的,求稳为上。」
吴班走到吴懿面前:「时间不早了,兄长也该回营了。你我彼此相知,就不多言了。」
吴懿站起身来,拍了拍吴班的肩膀,随即头也不回的走了出去。
……
翌日清早,吴懿亲督两千士卒向白水河谷中的魏军进兵。
攻势只是稍微不利,吴懿就以避免死伤为由丶下令军队回退。
如此三日过去,吴懿每日上午都试探性的进攻一次,然后就撤回本营之中。
第三天的晚上,吴懿亲至诸葛亮大帐之中丶向丞相汇报着近几日的战况。
诸葛亮认真听着吴懿的讲述,缓缓叹了口气:「白水方向的魏军也是这般难攻?如此看来,大汉兵卒战力丶实与魏军相差颇多。」
「吴将军,回去之后谨守营寨丶无我将令不得进攻。高筑营垒丶多设岗哨丶多挖壕沟丶多放鹿角,以与魏军不接战为要。」
「遵令。」吴懿拱手应下。
史册之中,长于谋国者丶往往短于谋身。
可真要做这样取舍的时候,个人利益与国家利益之间,难免会遇到冲突。
吴懿丶吴班兄弟二人面临的就是这样的境地。
在诸葛亮个人的道德威信并未让所有人信服之时,又刚刚经历了一场败退丶将领们的保守行事,就是一种避免不了的现象了。
但对于国舅吴懿吴子远本人来说,并未有丝毫对大汉不忠之事。只不过未将心中谋略向丞相禀报丶又作战消极罢了。
吴懿自己明白,自己这三日之中丶只是进攻时没有放开手脚。倘若魏军真的大举来攻,定然不会有半点保留,会拼尽全力作战!
可从丞相诸葛亮的视角来看,白水处魏军数量未知,虽未进攻丶但防守颇为得力,占不到什麽上风。
而这三日内,青泥水方向的魏军也并未尽力进攻,两军试探性的又打了两场丶乃是正经的相持。
似乎据守赤亭丶待魏军自退的谋画,可以顺利进行了。
……
而此刻,远在千里之外丶位于长江下游的扬州,大司马曹休却听闻了一个难以置信的消息。
「伯连,你说什麽?」曹休惊诧的站起身来:「吕子衡死了?贺公苗也死了?」
莫非对面之人乃是自己宗亲,曹休真要以为他是吴军间谍了。
曹弃乃是曹氏同族远亲丶与曹休亲缘极远。但毕竟姓曹,依旧能在曹休手下担任参军。
二月中旬,全权负责吴国下游战事丶被孙权封为前将军丶扬州牧丶南昌侯的吕范吕子衡,得了孙权命令丶遣使北上送上礼物,为曹休寿辰致贺。
曹休收到礼物之后,一方面向洛阳朝中报备丶兼禀报此事,另一方面以曹弃为使者,致书给吕范回信。
曹弃不敢大意,拱手说道:「禀大司马,正是如此。」
「我当日从寿春城出发南下丶经合肥丶濡须两处,乘坐吴军楼船过江。可我当时便发现船只上丶竟有许多吴军身披缟素。」
「细细查问之下,才知晓是两日前丶吴军主将贺齐贺公苗病故了。」
曹休叹了口气:「去年在皖口之时,就是贺齐此人率水军在江上阻我。此前两次征吴,贺齐常常就在江上统领水军。」
「我真没想到他这样就死了。」曹休看向曹弃:「贺齐是因何病症亡故的?」
曹弃摇了摇头:「具体如何丶属下并不知晓。但属下只是听说,似乎是腹痛所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