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曹真,还能是谁?
曹真与夏侯和率百骑在后,匆匆来到皇帝军阵前,下马朝着皇帝走了过来。
微微细雨,为今日的山色更添了一丝朦胧之感。
曹睿看了一眼曹真被细雨打湿的肩头,从容说道:「朕今日来定军山,就是要等着大将军一起的。」
曹真拱手:「让陛下在雨中久候,是臣之罪也。」
曹睿摆了摆手,示意身后随着的姜维过来,继续对曹真说道:
「大将军,故夏侯征西的陵墓朕已派人寻到。朕就不去了,大将军且去祭祀一番吧!」
「带上夏侯义权一起!」
在曹真身后两步远的夏侯和先是一愣,而后噗噔一声跪在了地上。
几乎就在瞬间,夏侯和的眼泪夺眶而出丶止不住的顺着脸颊掉落。顾不上伸手擦一擦,夏侯和连连朝着皇帝叩首。
磕了三个响头之后,夏侯和抬起头来,脸上一副混杂着激动和释然的表情,拱手欲要说话。
曹睿皱眉,看了眼曹真丶并且用手指了指夏侯和。
曹真会意,直接转身向后丶将夏侯和从地上拉了起来。
夏侯和依旧痛哭不止:「臣父殁于定军山下已经九年了,此事天下人皆知,可臣作为人子丶却无能为力!」
「每年年节家中祭祀之时,家中满门都只能对着汉中的方向哭拜丶也已经有九年了!」
说着说着,夏侯和愈发梗咽了起来:「若非陛下圣恩浩荡丶亲率大军征伐蜀贼,臣如何能见先父骸骨?」
「臣愿为陛下效死!」说罢,夏侯和作势欲要再拜,却又被曹真拉住了。
的确是真情流露,世上再也没有比这更真的情感了。
夏侯和痛哭之时,驾前随行的众人面上具有悲戚之色。
曹真轻轻拍着夏侯和的后背丶凑在耳边安抚了起来。
「大将军,义权,你们二人去吧。」曹睿轻声吩咐道:「待祭祀之后,选一吉日丶将故夏侯征西的陵墓迁到邺城去吧,葬在高陵之侧!」
「谢陛下!」夏侯和被拉着跪不下去,只得深深躬身一礼。
「去吧,去吧。」曹睿摆了摆手。
姜维早就按皇帝的要求准备好了祭祀之物,见曹真和夏侯和走了过来,当即准备引他二人前往夏侯渊陵墓之处。
司马懿也颇为感慨的叹了一声。
诸夏侯曹丶或者诸曹夏侯,这两个说法在大魏都是并行的。
若以什麽世代联姻来说,丁氏亦是与曹家世代联姻,如今安在?
夏侯氏在大魏几乎等同于宗室的特殊地位,无非就是夏侯惇丶夏侯渊二人作为武帝股肱,为族中挣得的殊勋。
如今陛下率军亲至汉中丶寻得夏侯渊陵墓丶并下令迁回邺城,这个恩情可是大到天上去了。
自今日之事后,夏侯渊诸子丶甚至夏侯氏满门,无一不承陛下的大恩。
曹睿闻声,转头看向司马懿:「朕似乎听到司空叹气,所为何事?」
随在驾前,离曹睿现在最近的两人,就是同样骑在马上的司马懿和王肃二人了。
以司马懿之智计,当然不会说出心中所想,而是找了一个早就拟好的事情说出。
「陛下,臣在想汉中分派一事。」司马懿从容答道:「两月以前,陛下刚刚分陇右与武都丶阴平二郡设立秦州,如今汉中已得,管辖之事也应该提上议程了。」
曹睿并不意外,轻轻颔首道:「朕也有这般想法了。」
「秦州新立,雍州也缩了疆域。陈矫丶杨阜都是新近上任,张合都督秦雍的职务也已定下。」
「看来又要定一番了。」
司马懿答道:「汉中之地甚为紧要,当择一重将丶派重兵在汉中屯戍。」
「派谁?」曹睿问道。
司马懿说道:「昔日汉中未失之时,就是张合在汉中镇守。既然汉中已得,战后让张合留在祁山就没有必要了。」
「不妨让张合来此。」
曹睿挑眉看向司马懿:「张合来汉中了,那谁来都督秦雍二州?还让张合一力担之吗?」
司马懿轻轻摇头:「臣尚且没有想法,只是以汉中之重丶提些军事上的建议罢了。」
尚且没有想法?
曹睿心中明白,司马懿应该是有想法的,只不过不能说丶或者不方便说。
这其中涉及了三个敏感问题。
其一,汉中之地乃属益州。都督秦雍的张合来了益州,秦州丶雍州又作何论?
其二,汉中该放多少兵?
其三,是不是又要设置个益州刺史丶或者都督益州诸军事的职务?
曹睿笑了一声:「以司空之智谋,些许人事罢了,怎麽能没有想法呢?」
说罢,曹睿指了一下周围。除了身侧的虎卫,只有司马懿与王肃二人在场。
加之雨声,声音就更传不远了。
司马懿抿了抿嘴,拱手说道:「应当撤去都督秦雍这一职务!」
「既然汉中已经回归大魏治下,秦州丶雍州皆非对敌当面,应该如其馀兖州丶豫州一般管辖!」
兖州,豫州?
若按照司马懿的话语,显然兖州对应的是并不临敌的雍州。
而豫州,对应的就是秦州。豫州现在由前将军满宠率军镇守。
几乎如同本能一般,曹睿意识到司马懿建议的不妥之处。
文武殊途,这并不是一句空谈。
身为文臣来说,从治理的角度丶当然希望驻地军队越来越少丶受军事的影响越少越好。
这是一种本能的选择。
而从领兵将领的角度来说,当然是都督二州军事权责更重!
「臣以为不妥。」
出乎曹睿的意料,一直沉默着的王肃出言说道:
「如今蜀贼虽然不敌大魏,但其依旧据有蜀中之地,未可轻取。」
曹睿笑着向王肃发问:「那王卿认为该如何处置?」
「张将军乃国家名将,用他来镇守汉中乃是明智之选。」王肃正色以对:「而秦州丶雍州各军,依旧需要有人来督!」
「万万不可再让陛下丶让中军如此奔波了!」
曹睿心头一动:「都督秦雍诸军事,应该交给谁?」
王肃直接回道:「应该交给大将军!而且应将凉州一并委任出去,使其都督雍凉秦益四州诸军事!」
曹睿渐渐收起笑容,眯眼上下打量着王肃。
王肃丝毫不惧,微微低头丶却没有半点收回话语的意思。
而随在一旁的司马懿,则是瞳孔微张丶心头一阵警觉。
本以为刘晔丶黄权丶陈矫丶杨阜这四人都发往外任,今后在陛下面前丶自己的言语将会更加重要。
唯独漏算了一个王肃!
回想起昔日在陛下书房中,论起中书省和高柔之事时丶王肃给自己添的几分堵,司马懿心中恨意更涨了三分。
王肃难道不晓事吗?
陈群丶曹休都在外任,先帝遗留下来的四个辅臣,只有自己和曹真二人在洛阳之中。
如今借着西边战事丶又将曹真调往外任,那自己不就成了洛中的唯一一个辅臣?
绝非好事。
陛下对蜀连番大胜,威望早就更上一层丶完全不需曹真帮忙掌控中军。
帮陛下迁走曹真,那下一个是不是就要轮到自己了?
为何要这般帮着陛下集权?陛下许了你王家什麽好处?
司马懿刚要拿着曹真作为大将军丶不可轻动的原因阻止一二,刚刚张嘴,却听到皇帝自己说话了。
曹睿微微点头:「王卿乃是谋国之言,朕应为卿记下一功!」
「若使大将军都督雍凉秦益四州,驻地该设在何处?」
王肃直截了当的答道:「陈仓。」
「善!」曹睿再度点头。
然后皇帝和王肃二人,再未说话。
此刻的司马懿心中警铃大作,极力搜寻着和王肃相关的点点滴滴。
是自己被陛下敲打丶毁了自己次子司马昭与王家的婚事?
或者是王朗与皇帝之间达成了某种默契?
一时之间,司马懿却想不清楚了。
他全然不知,陛下真正与王朗丶王肃父子如此默契,正是当日借着修律的『肉刑』一事达成的!
政事丶军事丶人事……其实都是相通的。前日种瓜,今日得果,如是而已。
雨渐渐小了,直至完全停止。
几乎在一炷香的时间里,天色又开始放晴。
曹睿依旧看着定军山,心中想的事情却非什麽集权丶什麽将曹真外任,而是如何恢复国力。
虽说拿下了汉中,可大魏又多了一处要填的坑。
就算张合在汉中,应该驻军多少?
此前在秦州,曹睿大约算过丶在秦州能有三万多外军,剩下的由羌兵补到六万。
如今连番征战丶从下辨打到赤亭丶从赤亭打到汉中,兵力消耗甚大。
哪里还有三万外军能放在汉中呢?
若是三万驻军,汉中本地定是供养不起的。粮食丶后勤又该如何解决?
是不是要选个益州刺史?汉中的民事该由谁来领?
虽然在战场上打赢了,可要做的事情依旧千头万绪丶需要细细梳理才是。
就在几人沉默之时,又是如曹真来时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从北传来。
只不过听起来,并没有那麽多骑。
虎卫见是毌丘俭来此,并非阻拦丶放毌丘俭一骑直接到了驾前。
毌丘俭翻身下马,朝着皇帝躬身行了一礼丶而又朝着王肃拜了一拜。
就在皇帝丶司马懿丶王肃都摸不清头脑之时,毌丘俭缓缓摸出一封书信,递上前来:
「禀陛下,司徒王公十五日前在洛阳病逝,卫仆射特致哀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