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在透过尘文简的说辞去窥探自己弟弟不为人知的另一面,将其与他过往留在自己心里的印象相互印证,再打碎重组,拼凑出一个全新的、名为无问剑魂的模样。
“难怪……从煌州逃出来时,他一意要在此地定居,原来是为了就近保护他剑主的最后一个传人,而这个传人……一心要将他剥皮拆骨,融成新的锻材,踩着他的尸骨去铸造下一个兵器界的传说……”
宁不凡像卡壳的磁带,断断续续复述尘文简的话,越说脸色越苍白发青,瞳仁也越发黑沉,几乎像个用黑白二色纸张扎出来的纸人。
尘云离心里发毛。
他不会是被打击疯了吧?
“咳,那什么,你听我说。”尘云离连忙抓住宁不凡的肩膀,“你弟弟还活着——现在还活着,他只是被封在剑里,只要我们把他从封剑塔主手中夺回,他就还能被唤醒……”
“呵。”宁不凡垂头,黑发遮挡面容,尘云离只能听见他沉郁阴冷的声音,“剑主都不在了,还有谁能把他唤醒?难道你们还指望我这个拿他当心肝,他却从没真正信任过的兄长?”
“……你别这样。”尘云离叹气,“他不是不信任你,大概……只是不想把你卷入这么危险的事。这条五彩绳是他留下的吧?它一直在保护你。”
宁不凡沉默良久:“你们找我,是我能为他做什么吗?”
“不,只是来看看你的情况。我们担心封剑塔主对你下手,而他也确实对你下手了,只不过明先生留下的手链护住了你。”
尘云离搀扶他起身:“你先离开这里,找个安全的地方住下。我们会解决封剑塔主,把你的弟弟带回来。”
尽量——他在心中补充。
“安全的地方……”宁不凡喃喃道,“好,我会找一个安全的地方落脚。”
“想去哪儿?我们送你吧。”尘云离看他的表情似乎正常了一些,松了口气。
“不用。既然要确保安全,这个地方最好只有我自己知道。”宁不凡摇头拒绝,用的理由也让人难以反驳。
尘云离与尘文简对视一眼,没有强求,只是陪他收拾了一些日用品,等他换掉身上的血衣,再将他送出门外。
宁不凡拎着一只小包袱,瘦削的背脊挺得笔直,今晚的变故好像不曾将他压垮。
走出几米后,他突然脚步一顿,回头看向尘云离两人,眼神平静如一潭死水:“如事不可违,不必非要救他。”
宁不凡的语气透着令人不安的意味,尘文简眉心一跳,尘云离正要说什么,他却摆摆手,头也不回地离开。
第020章我和我的冤种父兄
后半夜,宁不凡涉水跋山,终于来到他口中的“安全的地方”。
这是一个嵌在山壁里的洞穴,被人细心打扫过,干净无尘。洞内有两块天然青石,一大一小,大的那块长且厚重,被当成了床榻,铺着两只枕头、一床被褥。小的那块则是桌子,中央放着一套茶具,旁边有个白瓷花瓶,里面插着几枝山野黄花,依然鲜活热烈地绽放。
摘下它们插瓶的人却已兀自离去。
宁不凡放下包袱,捂了捂桌上的茶壶,习惯性翻起两只茶杯倒茶。
但第二杯倒到一半,他的手忽然剧烈颤抖起来,抖得提不住茶壶,眼睁睁看着它摔落在地,碎裂,茶水泼了满地,溅在他衣摆上。
瓷器破碎的脆响将他带回过去,回忆纷至沓来。
明少荼是十二年前,随宁不凡的继母一起到宁家的。那时距离煌州遭灾还有半年时间,宁家还是当地的富庶之家,宁不凡也是无忧无虑,从没吃过苦的娇贵少爷。
他记得自己一开始并不喜欢这个便宜弟弟,尤其讨厌他不肯改姓,却偏要唤自己阿兄,无论自己如何刁难欺负都不肯改口这一点。
但幼时的明少荼生得十分可爱,像雪堆玉雕的娃娃,扯着你的衣角,仰脸用一双圆而黑的眼睛看你一会儿,心都能被他看化。
这样一个漂亮娃娃天天追着你喊阿兄,宁不凡纵然是铁打的心肝,也被他融化了,不到两个月,对他的态度便从讨厌变成极端的喜爱,从此要星星不给月亮地宠着。
落难前的宁大少爷会为了弟弟一句喜欢买下整家店的东西,落难后的宁不凡也会为了给弟弟下跪乞讨。
煌州灾祸爆发后,一州之地沦为死域,人们易子而食、吃观音土,饿急了甚至会啃食自己的血肉,宁不凡和明少荼这种细皮嫩肉的小孩自然也被视作了食物。
他们要躲避瘟疫,躲避蝗灾,躲避饿疯了的灾民,逃离煌州的过程不啻于在刀山火海十八层地狱上走一遭。
有一次他们不慎被几个灾民发现,让饥饿折磨得形销骨立的男人把他们从藏身之地抓出来,表情像恶鬼一般狰狞,几乎要生吃了他们。
死亡的利刃悬在头顶,宁不凡恐惧得说不出话,也失去了挣扎的力度,只能看着男人张开他枯黄的嘴,咬向自己的肩膀。
下一刻,明少荼把手伸到男人和他中间,男人一口咬在他手臂上,生生扯下了一块血肉。
宁不凡近距离看见这一幕,鼻尖萦绕着浓烈而刺鼻的血腥味。
那味道在他心里点了把火,烧得他血液沸腾,五脏六腑都在痛。
偏偏这个时候,他还听见明少荼说:“我身上肉多,你们把我吃掉,放他离开。”
……说的这是什么话。
宁不凡不太记得那之后发生的事了,据说大脑为了保护主人,会将过于惨烈的记忆模糊甚至封闭,避免其因打击过大而死。
他大概就属于这种情况,那时只觉得一阵眩晕,等回过神来,那几个男人都被砍倒在地,尸体躺在血泊中。
凶器镰刀就攥在他手里,粘稠的鲜血顺着锈蚀的刀锋滴落,在他脚下积成一个血洼。
血洼旁边趴着咬了明少荼一口的男人,他被砍成血肉模糊的一团,宁不凡回神前,还在机械地将镰刀劈砍在他头上——他叼着明少荼的肉的嘴。
明少荼则死死抱住宁不凡的腰,圆黑的眸子映出天光,直勾勾盯着发疯的兄长:
“阿兄。”
他一句轻唤,唤回了宁不凡的理智。
镰刀从手上滑落,宁不凡搂住明少荼,想要放声大哭,眼眶却干涩得挤不出一点液体。
于是他放弃了用大哭发泄的打算,抱着明少荼回到他们的藏身地——那是一个小小的地窖,里面有仓库主人留下的腌菜鱼干,数量不多,有些已经发霉变质,但足以让他们饱腹几日。
那把镰刀原本挂在仓库门口,宁不凡用实际行动证明了它的用处,便又捡回去,从里面把门关上,坐在门后堵住。
他给明少荼包扎好伤口,揽着弟弟哄他睡觉,自己却睁大眼睛,一夜无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