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事是个倭人,能讲大明官话和荷兰语,倒是个语言人才,身上没有穿着倭人惯常的对襟羽织,而是作西式打扮,长裤衬衫加坎肩,头发却仍然留着秃了一半的月代头,看起来不伦不类,不土不洋。
见颜思齐等人停了手,身材不高的倭人觉得自己的喊话起了效果,颇为满意,他一眼就看到了躺在地下动惮不得的两个黑人兵,又大声喝道:“混蛋!竟敢明火执仗的行凶伤人,简直目无法纪,还不快快跪下,报上姓名,待……”
啪!
对面的人群中飞出一件物什,呼呼的在空中旋转飞跃,然后准确的命中通事的头,打在他的脑袋上,怦然有声。
通事应声而倒,周围的荷兰兵一阵骚动,不过通事立马就爬了起来,看上去没有受伤。
只不过光溜溜的额头上留下了一团黑乎乎的东西,通事伸手一摸,放在鼻子底下嗅了嗅。
好臭!是团马粪!
这玩意儿在平户街上随处可见,赶着牲畜驮运货物的队伍每个时辰都有几趟,出门就能捡到。
通事愈加的恼怒起来,抹一把脸,把额头上的马粪抹得满脸都是,然后怒吼道:“八嘎!你们欺人太甚!我……”
啪!
第二团马粪从人群里飞出来,这回准头不够,只打中了通事的嘴巴。
马粪入口,通事顿时呕了出来,连话也顾不上说了,弯着腰拼命去扣嘴,哇哇的吐。
人群中爆发出雷鸣般的起哄声,所有的人都在大声嘲笑,商馆院里洋溢着快活的气氛。
颜思齐很想回头去瞧瞧是谁扔的马粪,但形势不容许他这么做了,对面荷兰士兵手里的燧发枪已经抬得越来越高,火药味越来越浓,一个火星就能炸开。
带人过来不是真的要撕破脸皮火并的,只是要一个说法,打死人非他本意,颜思齐觉得气出得差不多了,再闹大了自己没法控制,于是踏前一步,冷冷的指着荷兰通事道:“你们才是混蛋!无缘无故撞坏我的船,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现在我的人掉在海里尸骨无存,你们若不拿个说法出来,我烧了你们的破商馆!”
荷兰人大部分都是白人,间差着几个黑人和印度裔,一水的腰佩长剑手拿鸟铳,最后头有个牧师样子的人在探头探脑,这些人全都听不懂大明官话。
其中一个金发年老的壮汉,伸手把弯腰吐粪的通事提起来,叽里咕噜的问了几句,那通事一边呕吐,一边翻译了几句,金发老白人就点了点头。
只见老白人掏出腰里的短铳,走到颜思齐跟前,白人身材高大,比在汉人当中算是极高大的颜思齐还高出一个脑袋,居高临下的俯视着,将手里的短铳在头顶挥舞,张口低沉的说了一阵,喷出一股刺鼻的洋葱味儿。
“我们范思哲船长说了,这件事是个意外,他会跟你们李旦老板会晤,商量解决,但你们打伤我们的士兵,必须留下凶手,否则不许离开!”通事在后面叫嚣起来,大概已经吐干净了嘴里的屎。
这几句话如丢了个雷,顿时激起颜思齐这边强烈的反应,众人喊叫着,群情激愤。
“屁!你们撞船无礼在前,又不管不问,竟然还敢说我们是凶手!”
“把撞船的人交出来!”
“对,交出来!”
“你要凶手,我们都动手打了那俩昆仑奴,你能怎样?”
“休想欺负大明朝的人!”
人们七嘴八舌的,喊叫怒骂,一片吵杂,声势逼人,颜思齐冷眼盯着金发碧眼的范思哲,皱眉道:“你就是这里的主事人?那就好,撞船伤人的事,就由你来给个说法吧!”
通事翻译之后,范思哲朝后退了一步,看了看持刀挥舞的汉人,又长长的说了一阵。
通事原封不动的翻译道:“范思哲船长是荷兰皇家这个月驻日本的代表,当然是这里的主事人,我警告你们,范思哲船长同平户松浦家关系非常好,只要他一句话,平户勘定所就会将你们打入地牢,关上半年十来个月,关到你们发霉为止!”
他哼哼着,虽然嘴边的马粪还有残留,但丝毫不影响放出狠话来:“至于撞船的事,汉人死一两个又怎样?值得这么大动干戈吗?海上不幸的事常常发生,都来寻个说法还过不过了?啊~~~!”
说到最后一个字时,通事猛地惊叫起来。
他看到对面一个年轻的少年挥着半截鸟铳铳身,冲了上来,一家伙就砸向了通事。
这个动作非常突兀,在双方对峙的紧要关头,是一个立刻能激化矛盾的举动。
少年几乎是瞬间冲上来的,颜思齐也没有来得及拉一下,对面的荷兰人更是来不及反应。
范思哲手里一直举着的短铳,本能的转向了少年,手指头在那电光火石的一瞬间差点就扣了下去。
但终究没有扣下,因为范思哲脑子还是很清醒的,门里门外的汉人怕是有上百人,派去求援的勘定所足轻和武士还没有来,要是真动起来手以死相博,就靠手头这十来个船员肯定顶不住的。
威吓才是正道,能拖一拖就好了。
但是他不扣,有人替他扣。
扑上来的少年似乎就等着他短铳转向的动作,范思哲动作一变,少年扑的方向也在变。
由扑向通事,改为了扑向范思哲。
刹那间少年扑上了范思哲的身子,两人滚在一起,扑倒在地。
范思哲脑子里嗡的一声,只觉手腕被牢牢钳住,少年的两只手抓着他握短铳的手,奋力的扭向少年腋下,然后,枪响了。
没人能弄清,枪怎么响的,也不知是谁扣动的扳机,只是听到枪响后,扑在地上的聂尘身下腾起一股烟雾,硝烟味儿中,聂尘不动了。
“你们敢杀人!”郑芝龙炸雷般的叫起来,将手里的长刀赫然拔在手里,趁烟雾弥漫的短短时刻,直直的冲入荷兰人堆里,长刀横削,砍翻了一个白人。
“砍了这帮杂碎!”颜思齐的眼睛都红了,热血上涌的脑袋把一切顾忌都丢到了九霄云外,手里的刀子紧随而上,冲一个荷兰人砍过去。
两边人本来就隔得很近,十来个荷兰兵只有两三杆鸟铳来得及打响,剩下的人连扣扳机的时间都没有,山呼海啸般的汉人水手就涌了过来。
鸟铳利在远射,近距离肉搏,剩下的还不如烧火棍。
屠杀就是这么发生的,这也是勘定所武士们来到现场后,了解到的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