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户岛靠海岸一侧,李家船厂码头上,靠着三艘船,一只鸟船,两只福船。
各船上都有船工忙忙碌碌,敲敲打打,乒乒乓乓的声音不绝于耳。
施大喧和另一个人船老大模样的黝黑汉子抱臂站在栈桥上,望着在自己船上忙个不停的船工的,困惑的眯眼咂嘴。
两人的船靠在这里已经四五天了,自从在面馆后院里和聂尘会面之后,他们就窝在这里,盯着船工对三条船进行改造。
“李德,你说,聂……老大在我们的船上加这么多炮位干啥?照这样的改造法,若是放这么多炮上去,一千料的大船都承受不了,何况我的船只有八百料,你的就更小了,只有五百料,会出问题的!”施大喧有些担忧,对身边的汉子说道。
叫做李德的汉子身材精干瘦削,但一身的腱子肉紧密扎实,看起来充满爆发力,一点不因为身形瘦小就显得没有威慑力,说话的声音也沙哑低沉。
“李老爷叫我们听聂老大的,我们能怎么办?任他折腾吧,他不是说了吗,出了问题赔船。”
施大喧依然不大舒服,他摸了摸鼻子,向鸟船的方向看了一眼,那边也是一副热火朝天的景象,聂尘带着一帮人亲自在上头,招呼工匠们改这个改那个。
“你说,聂老大打的什么主意?”李德其实也非常困惑,他心头有些不满要发泄出来:“我们海上跑船,图的是啥?不就是拉两趟货赚些钱财吗?聂老大却偏偏要拉着我们去海上专门候着,抢过往的船只,这不是扯旗落草吗?要干海盗我们早干了,何必等到今天。”
“聂老大的意思,昨天不是说了吗?”施大喧慢吞吞的道:“现在大明那边私港太多,山头也多,有船闯海的更是多如牛毛,影响了李老爷的生意,要立起规矩来,以后只有挂李老爷旗号的船才允许往返倭国和大明之间,其他的通通弄沉。”
“靠这三条船,怎么可能?”李德哼了一声:“少年人好大喜功!”
“你不要小瞧聂老大---我都称呼他老大了。”施大喧低沉的说道:“他来倭国不到一整年,弄出了多少事,你晓得否?”
“听说过,是一号人物。我没有瞧不起他的意思,我只是说,要想截断大明和倭国之间的航线,靠三条船根本不可能!”李德抱着双臂晃着身子:“大海无边无际,两千料的大船航行其中也就像一颗尘埃,上哪里找去?稍微一错身就无影无踪,如何断得了?”
“聂老大自然有他的办法。”施大喧笑道,拍拍李德的肩:“既然李老爷都这么信任他,我们还怕什么?”
李德翻翻眼皮:“我不怕,是你在怕。”
“我只是担心那么多炮位,一旦打响会翻船,我们全都得去海里喂鱼,倒不是怕别的。”施大喧道,伸手一指:“那边是运什么来了?”
他手指远处,顺着岸边土道,几辆大车由驮马拉拽,正尘土飞扬的朝栈桥上过来。
鸟船上跳下几个人来,正是聂尘等人,穿着短打,赤着双脚,打着招呼从施大喧两人身边经过,迎着车队走了过去。
施大喧两人好奇,也跟了上去,众人站在栈桥边上,候着车队到了眼前,施大喧才发现,运货的车子上居然坐着一个白皮肤蓝眼珠金色头发的蕃人。
“荷兰鬼?”施大喧吃惊的低呼:“他们不是和我们有仇吗?怎么聂老大还跟他们有来往?”
“不知道啊,看看再说。”李德也觉得奇怪,但看聂尘亲热迎上去的样子,不像是仇人相见啊。
蕃人和聂尘握了一下手,叽里咕噜的用蕃语对话,说了一通,那金发蕃人就伸手去车上一掀,揭开了盖在车上的苫布。
“佛郎机炮!”施大喧眼尖,一眼就瞧见苫布底下那些蓝幽幽的铁家伙,不禁叫出了声。
“好家伙,这么粗的炮管,要花好些银子!”李德也连连咂舌,惊叹不已。
聂尘上车摸了摸炮管,满意的跳下来,蕃人又引他到后一辆车边,掀开苫布,又露出一尊炮来,接连三辆车,都是炮,一共三尊。
最后一辆车子,则是拉的炮弹,一个个浑圆如小西瓜的炮弹还散发着黄油的味道,堆在车上如一座小山。
拉车的驮马气喘如牛,显然这些东西重量可不轻。
“送到船上去,先装施老大的船。”聂尘吩咐道,一群船工应声而来,七手八脚的开始卸车,铺滚木上粗绳,几十个大汉一起发力,搬运铁炮。
“我船上有炮,比这个还大,还要装吗?”施大喧小心翼翼的拉着聂尘低声询问:“我看那些新炮位都是修在船身侧面的,一打炮可容易引起侧翻,真的没关系?”
“不用担心,这是葡萄牙澳门炮厂生产的臼炮,口径不大,跟虎蹲炮差不多,后坐力可以由带轮子的炮车吸收,只要控制好开火时间,不至于弄沉座船。”聂尘宽他的心。
“虎蹲炮?在海上打虎蹲炮?”他不说还好,一说施大喧就更奇怪了:“虎蹲炮射程不超过三十步,打的是铁砂,怎么打船?连船板都射不透,距离也不够啊,隔得远铁砂只会掉到海里。”
聂尘无瑕跟他过多解释,一扭头忙着指挥船工运炮去了,留下施大喧满脑子问好脸,站在那里发呆。
“喂,聂老大原来是从葡萄牙人手里买的炮。”李德靠在他身边,耳语道。
“唔。”施大喧正为虎蹲炮上船的奇葩事犯愁,一时间没有留神李德在说啥。
“但是葡萄牙人从来没和李老爷这边有过火器上的生意勾连,他是怎么牵上葡萄牙红毛鬼的线的?”李德仿佛自言自语一样,边说边摇头:“刚才他说的是蕃话,他懂蕃话?”
“哈?我哪儿知道。”施大喧回过神来,跟李德一起摇脑袋:“聂老大我是在船上认识他的,以前从未有过交集,怎么知晓?”
两人你望我我看你的站了一会,又一齐去看船工卸炮,只觉得脑子里的问号越来越多,都快成问号脑袋了。
聂尘指挥着船工,把一尊虎蹲炮放置在五百料福船的侧面炮位上,炮位是在船板上劈开的一个方形口子,用木头搭了一具活动的炮台,炮台用铁链牢牢拴在船身上,下面有铁轮滑轨,可以前后移动,虎蹲炮放在炮台内,大小尺寸应该是事先算计过,位置刚刚好。
聂尘前后左右的看,又用力拉着铁链让装了铁炮的炮台前后动了动,轮子很灵活,哗哗的往后移动一段就被铁链拉住,又扯了回去。
“铁链强度不够,还得再加两根,不然很可能开炮时会被拉断。”聂尘观察了一阵吩咐船工:“让铁匠手艺拿稳,工钱不会短,但质量一定要好,不然今后出了事我饶不了他!”
话说得声色俱厉,船工点头哈腰,不住答应着,聂尘改船,都是给的现银,比别人家大方很多,这样金主不能得罪。
“这边的,那边的,所有炮位都要加两根铁链,如法炮制。”聂尘两手朝两边指,又蹲下来,从炮口的方向往外看,瞄了一阵:“炮口两侧的船板再锯开一些,这炮打的的散弹,射界不开阔容易打到自己船板上,反弹回来误伤自己人就亏了,锯开一些。”
“是,马上就改。聂老大,从底舱直通甲板的坡道也改好了,可以直接把炮弹从底舱送上来,要不要看一看?”
“当然要看。”
聂尘转到甲板中间,这里有一个方形口子,与下面的舱室相通,底下黑乎乎直接通到了底舱,不过里面没有梯子,只有一条斜斜的木头坡道。
“站在下面,可以拉动绳索,通过滑轮转换,把底舱的炮弹沿着这个坡道推上来,这样炮弹无须人力搬运,也不用事先堆积到甲板上,同样的,火药也可以用这个坡道送上来。”船工颇为自得的介绍着,满脸自豪。
“太好了,这就能节约人力,打仗的时候省去很多搬运麻烦。”聂尘喜上眉梢,当场拍板:“就凭这个坡道,我给你加十两银子的工钱。”
“多谢聂大爷。”船工脸都笑烂了。
“鸟船增加的船桨,你可要加紧了,福船进度快,鸟船可别落了后,我赶着用。”聂尘开了赏格,紧接着又提了要求:“三只船加强龙骨的木头到货了吗?”
“龙骨和肋骨增强需用整根的建木,要从肥后国的山里砍伐出来,我早已向倭人的木器行订购,不过运输费时,大概明后日才能到,到了我马上安排人手砍削打磨,三天就能装出来。”船工很专业的答道,口气很肯定:“误不了聂大爷的事,不会超出半月的工期。”
“如此便好。”聂尘长吁了一口气,迈步走到船舷边,船的两边是另外两只船,船上火热的忙碌景象令人浑身冒汗。
只见众多船工或是攀附在船桅上修补船帆桅柱,或是用桐油灰麻混合的黏糊勾勒船板缝隙,又或是敲敲打打,做着改装的木工活计,一些铁匠则烧着火炉,一面锻造铁器一边挥锤猛打。
“这就是开端,将来的前途,就落在这三只船身上了。”聂尘低低的自语道,双手按着船舷,船舷木板刚上了一层桐油,挥发出的气息并不好闻,但聂尘嗅了一鼻,却觉得无比惬意。
他闭目仰头,朝天缓缓睁眼:“该选在哪里打这一仗呢?唔,该选谁来祭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