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大明宁波府过海,越过大约两千里的海面,就能看到日本长崎的海岸线。
这片海域属于东海,隔琉球群岛与菲律宾海相望,与波涛汹涌的太平洋相比,东海的浪高与潜涌并不十分厉害,一些小型的渔船也能深入其中,当然,这要冒着极大的风险,唯有手艺精湛的船夫才敢这么干。
东海的名称,自元朝时就有了,每年三四月份,作为黑潮暖流的一个分支,日本暖流在夷州岛东面洄流北上直达日本列岛,一部分支流化为台湾暖流,从台湾海峡北上入东海;而到了秋冬季,洋流反向折还,又从北方奔流向南。海流影响风向,进而形成了春夏季西南风、秋冬季东北风的季风格局。
洋流季风的方向与东海海区的长轴基本一致,所以无论是从中国大陆沿岸北上,还是从朝鲜半岛、日本列岛南下,借助风势水向是极为重要的航向原则,在没有蒸汽机助力的风帆年代,这是根本性的海上行船保全法门,没人敢逆天而行。
之所以大明和日本之间来往的商船多在春夏季北上、秋冬季南下,就是这个原因。
船行海上,靠的就是风,无风寸步难行。
在季风带上,有许许多多的岛屿,这些岛屿有大有小,星罗棋布,不少都有人居住,不过由于淡水匮乏,很多岛屿又被放弃,能长期容人居住的,都是比较大的岛,也成了航线上船舶停靠打尖的私港。
但是有些岛,却并不为人所知,虽然同样处在水道附近,却人人避之莫及,这类岛,就是海盗窝了。
大明被倭寇乱了一百多年,真真假假的倭寇把沿海从山东到两广的州府县闹了个鸡犬不宁,多少水师将官剿之不清,正是由于海盗行踪不定,躲藏有道,根本找不到他们的巢穴。
瞎子岛,就是其中之一。
岛在明州外海,约有四五里的方圆,遍岛岩石,距离大陆海岸六百多里,隔倭国九州岛近一千二百里,正处大海正中,左右不靠,最近的海岛都在两百里开外,是个名副其实的海上孤岛。
岛虽然是孤岛,却难得的有淡水,不知何年何月,有渔民自岛上打出水井,在地下五六丈深处居然涌出了淡水,有水就能活人,于是这处岛屿逐渐的有渔民上岛避风躲雨,有了人迹。
岛名无处追溯,人名却是因岛名而闻名,万历末年,明州海盗陈某率众出海,偶然上岛,觉得岛上洞穴密布,海路四通八达,扼守要冲,又有淡水土壤,可以立足,干脆就破土搬石,驱赶渔民,在岛上建起房屋、开辟田地,当了岛主。
因岛名瞎子岛,世人就叫他陈瞎子。
寻常人当海盗,为的是截货劫财,有今天没明日,得了财宝就要上岸花销,补充淡水资源也要靠岸补给,所以窝子都建得离岸不远。
离岸不远,就方便水师围剿,出一趟海抢劫商船也要大动干戈,大海茫茫,在里面要截一两只船纯粹靠运气,故而海盗虽多,来往商船也并不十分畏惧,倒霉的总是少数。
但陈瞎子不同,他是个异类。
他的瞎子岛远离海岸,前不着村后不靠店,却偏偏立在航线正中,寻常吃饱了饭出门遛个弯就能望见一两只过路的船,只要他想,随时都可以出海捞钱。
他的人不多,船也不多,岛也不大,但岛上有田有水,手底下有几只船上百号人,硬是横在海上,成了来往大明与我国之间闻之色变的大海盗。
此刻,大海盗正在岛上生气。
“砰!”
他摔了一个杯子。
杯子居然是个琉璃杯子,虽然摔成了八瓣,但碎片依然流光溢彩,珍贵的镶银座脚咕噜噜的在地上滚了好几圈,最后碰到一只椅子腿,才啪嗒一声停了下来。
“又折了一只船?”陈瞎子两眼完整,并不是个瞎子,此刻正在喷火:“老子一共才五条船,折一条就勾去老子一条命,谁他妈干的?!”
“很难说,毕竟这条线上跑海的都跟我们不对付。”手下犹犹豫豫的回答道:“也没有一个活口回来,问都没处问去。”
“老大,出事的是天字号,我们最大的一只鸟船,船上有三根桅,挂的新帆,若是论速度,在大明这边很难有及得上的,这样连信都没有就没了,若是被人劫了,看来对方是有备而来。”另一个头脑灵活的手下说道。
陈瞎子闻声拧起了眉头,憋着气沉默了一会,又站起身来,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厚底官靴踩在一地的琉璃碎片上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好在鞋底够厚,怎么踩也没事。
琉璃碎片很多,并不是一只杯子砸烂形成了,从旁边桌上一套五个的杯盘几乎全空了的情形看起来,陈瞎子发火已经有一阵了。
他走来走去,周围的几个手下也没人敢做声,大家都知道老大在思考的时候不得打扰,这是成例。
“说得不错,一定是有人在算计我!”陈瞎子猛然转身,那套抢来的大明暗青官袍随之拂了一阵风,袍子下摆卷了一半在腰带上,打了个结,左脚的裤腿撩了起来,露出一脚毛:“天字号只要不是被人圈起来,一定逃得掉的。”
他定了调门,几个手下都作狗头军师状议论起来。
“要圈起来,起码得三四条船围着打,就不会是过往的商船。”
“附近又没有其他的岛主,最近的都在舟山附近,跟我们井水不犯河水,何况舟山岛上有五只船以上实力的海枭一向不会到这么远的地方搞事。”
“这就奇怪了,会是谁呢?”
“大哥,下手的人明知是我们瞎子岛的船,还敢动手,来头不小,会不会是水师?”有手下忧心的问。
“水师?”陈瞎子冷笑一声:“水师只会在海岸附近转悠,他们的船虽大,却连浪都经不起,每年的养护银子全进了军官的腰包,怎么会出海来打我们的船?不可能。”
他大步走回桌子边,一拳擂在桌面上:“那条上个月劫来的官船,修得怎样了?”
“放在舟山岛上修,舵被打坏了,要花点时间,可能还要有一个月。”有人答道。
“那这个月老子手头就只有一条船了?练仇都不敢出去报!”陈瞎子面色又阴沉了几分:“海盗没船,这是要老子当山贼吗?”
手下们面面相觑,心想在海上当山贼,只怕会饿死吧。
“老大,我就说不该劫那条官船,得罪了菩萨,早晚得吃报应。”有个手下不开眼的说道。
陈瞎子啪的一个耳刮子过去,吼道:“我怎么知道那船上全是送到登州去的石头菩萨像?驴日的,从福建运一船石头去山东,这是没事做闲得慌!那船吃水那么深,不抢它抢谁?谁敢再提这事,老子干死他!”
陈瞎子咆哮着,把身上的官袍撸了又撸,气哼哼的坐下来喘气。
连续两个月,陈瞎子干的最大的买卖就是劫了一条官船,原以为船上不是粮食就是好货,没想到全是石头菩萨,气得陈瞎子弄死了船上所有的官和兵,徒劫了一条空船。
这个月又莫名其妙的折了一条船,出海近一个月音信全无,一个人也没回来,平时半个月就必有斩获的手下们也折在了里面,这的确令人生气。
而最关键的,还不知道猜得对不对,船是不是被人折了。
有乐观的手下就提出来了:“老大,其实也不一定,天字号或者在海上遇到风浪,脱身不得,在哪里寻个小岛避风也寻常。”
“最近天气晴好,哪里来的风浪。”陈瞎子瞪他一眼:“若是风浪还好,老子就怕有人带船私逃,当了二五仔!”
几个手下一个哆嗦,被他瞪得手脚无措,赶紧一齐说道:“老大,这绝无可能,带船的都是我们几个最忠心的人,岂会做出这等猪狗不如的事来!”
“哼!如此便好,你等速去附近各岛,打听消息,看看是究竟怎么回事,如有可靠的,赶回来告知我。”
手下们互视一眼,有人道:“老大,我们岛上就一条船了,其他的都在外面回不来,开走了岛上有事怎么办?”
“岛上储备有米粮,能有什么事?外人谁也不知道这里坐标,怕什么。”陈瞎子道,把脚翘起来用手去抠镶进脚底的碎片:“我已经在和月港一带的船厂问价格了,再买一条快船来,有了快船又可劫两条船来用,不然我陈瞎子真混要成瞎子了。”
“哦,大哥要买船?”手下们兴奋起来,跃跃欲试:“那恭喜大哥又要日进斗金了!”
“滚,滚去做事,今晚就走,趁天黑摸到舟山去,那些老怪物盘踞在那边,白天去又要交过路钱。”陈瞎子不耐烦的挥手:“其他的人都趁这两天无事好生修整,连连武艺,别一天天的只知道赌钱!”
众海盗哄然而去,有下人进来,扫去一地狼藉。
陈瞎子眯着眼走出屋子,原来屋子是建在一片小山上的石头院子,种有小树,小山下面沿着背风面全是错落的房屋,这些海盗倒是把瞎子岛当家在经营了。
小山一直延伸到了海边,瞎子岛是石头岛,沿岸都是陡峭的绝壁,唯有这里有个小小港湾,面向小山是片沙滩,一艘鸟船孤零零的停泊在港湾里,孤帆落魄。
“驴日的。”陈瞎子咬咬牙,心情很不好的吐了口口水:“一条海船要几千上万两银子,够老子在辽东卖几多海货才赚得回来,接下来几个月得多干几票,等年底了才好和毛文龙做点买卖,不然年都过不好,下面这帮家伙没油水得只怕会哗变。”
想到这里,陈瞎子就愈加郁闷起来,转身下山,向山腰处的一处山洞走去,那里是圈养抢来的女子的地方,一向很得陈瞎子喜欢。
暮色将至,夕阳坠海,落日余晖漫漫照耀,大海上粼粼一片亮光,宛如龙鳞闪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