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波微澜,海潮轻摇。
夜入三更,瞎子岛上一片静寂。
几艘舢板慢慢的从海上划过来,划到距离岸边两三里地的时候,停住不动。
郑芝龙头上包了块帕子,挡着夜晚泛潮的海风,眯起眼,用极好的视力,借着云层里若影若现的月光,朝瞎子岛上打量。
他挪动身体的时候,穿着的甲胄铁叶摩擦,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苗刀背在背上,套着一个鱼皮刀鞘。
朝黑暗的海风里宛如一座巨大影子的岛屿望了一阵,什么也没有看到,舢板在浪涛间起伏,浑如一片随风飘荡的树叶。
在陆地上长大的人们,在这样的小船上随波荡漾片刻,就会胆战心惊毛骨悚然,脚踏实地久了,根本难以适应随时都会翻覆的危机感,但静静蹲在舢板上的二十来个汉子,却纹丝不动,没有人发出一点声音,好像二十来尊石头刻的菩萨,哪怕小船被潮涌托得山高,又瞬间跌入谷底,也无人动摇分毫。
有人抹了一把溅了一头一脸的海水,从后面摸上来,低声问道:“怎么样?有信号没?”
“没有。”郑芝龙全神贯注的盯着前方。
不消回头,他就知道这是谁。
发问的人没有再问,而是紧挨郑芝龙蹲下,同他一起朝岛上瞭望。
望了一会,对面依然暮色沉沉。
郑芝龙扭头看了一下,轻轻地对身边的人说道:“聂大哥,其实你不用来的,陈瞎子两百来人,不比我们人多,交给我们就行了,你水性不好,在大船上运筹帷幄即可。”
他的眼珠晶晶发亮,宛如夜眼明眸,能看到聂尘正在狼狈的抹脸,海水一直从船头打上来,怎么也抹不干净。
“我若不来,今后怎么带人?”聂尘沉声答道,声音低得堪堪能让郑芝龙听到:“李旦当年起家的时候,还不是一样刀口上舔血。”
他腰间插着两只短铳,悬着火药壶铅子袋,一手提着十鬼刀,另一只手拍了拍郑芝龙的肩,稍稍放大了一点音量:“再说,你等是我兄弟,岂能不同仇敌忾,不用多说,等会我们一起上去,杀个痛快!”
后面一句话,整艘舢板上的人都听得到。
虽然仍然谁也没有说话,但明显的,舢板荡了荡,似乎有人在不安分的动弹身体。
郑芝龙任他拍打肩膀,没有说什么,只是死死的盯着前方,二十来双眼睛眨也不眨的一齐看向远处,船尾处,有几人在轻轻的摇动橹桨,保持舢板的位置不至于发生太大的变化。
坠后一点距离的另几只舢板,也在做着同样的动作,一片深墨色的海面上,仿佛像几只鬼魅,摇摇摆摆的等待着什么的到来。
“来了!”
郑芝龙首先发出一声低吼,双手不由自主的捏紧了船帮子。
“有光!”
聂尘闻声一振,忙循声望去,他的视力要差一些,过了一阵,方才看到一盏如萤火般的光,在极远处的巨大阴影中散发出来。
“李德的信号!”所有人都兴奋起来,蹲守多时的疲态一扫而空,集体振作了精神。
那朵荧光,仿佛悬空一样,在漆黑里缓缓的画圈,三个顺时针的圆画完了,又反向画起来,左右各三个,随即熄灭。
聂尘沉稳的端起一盏遮光的气死风灯,站起身子,同样的左右三圈,回馈了一个同样的信号。
“快,朝有光的地方划!”他也不蹲下来了,开始直着身体发出号令:“小心,岸边礁石很多,不要太急了!”
舢板上众人摸出船桨,砰然入水,二十来双臂膀同时用劲,海水像被搅拌机拨动一样泛着白浪,船如箭一般的朝岸边驶去。
另外几只舢板尾随而来,黑暗里几条小船劈波斩浪,距离瞎子岛的岸边越来越近。
不多时,最前头聂尘的座船首先靠岸,这是一片岩石堆里的小小浅滩,并不大,仅能容小船停靠,船头犁田一样冲入沙滩,陷进沙子里。
船上披着腹卷胸甲的汉子们跳下来,把船使劲的拖得更远一些,以免舢板被海浪卷回海里去,聂尘和郑芝龙踩着岩石跳下船,站在石头上警惕的四处张望。
李德从岩缝里摸出来,和聂尘、郑芝龙以及从另一只舢板上下来的施大喧等人见了面。
“这是座石头岛,岛上的人都在那座小山上,陈瞎子住山上,其他的住山下,都是茅草房,一点就着。”李德简练的说道,身上全是水,湿哒哒的没干:“山上有两个守夜的,停船的港湾里有几个人,其他的全睡大头觉了,呼噜在这里都听得到。今天本有一条鸟船在,可惜下午开走了,现在岛上一条船也没有。”
“这么大意?”施大喧吃了一惊:“陈瞎子胆子太肥了点。”
“海长水深,这岛从未有人关顾过,懈怠些不出奇,陈瞎子活该今晚送命。”聂尘道:“诸位兄弟,听说他上月劫了一条运佛的官船,人神共愤,我们是替佛说理的金刚,替天行道!”
众人低声哈哈笑起来,空气里洋溢着快活的气氛。
“施大喧和李德带人冲山下,我和郑芝龙带人冲山上,洪旭带人去占港湾,那里虽然没有大船但指不定有小船,别走了一个人!”
聂尘打断大家的笑意,正色肃容道:“人不论生死,抵抗就杀!人头也能领赏,活人死人都能变成钱,大明朝官府的赏格不会短我们一分,诸位,干吧!”
几双眼睛闪了闪,领着各自的人,在岩石丛中分开,奔向各自的目标。
岛上昏暗如狱,有限的几盏灯火在海风中飘逸,到处都是死气沉沉的,奔走的人们脚下无声,没有惊动任何人。
其实陈瞎子今晚还没睡。
他本来一向睡得很早,但今晚例外。
为什么呢?因为他心情不好。
作为横行一方的海枭,陈瞎子今晚吃瘪了。
其实上个月他劫得的那条官船,船上除了比人还高的石头神像之外,还有一些人。
大部分是驾船操舟的官兵,不过这么大一条船,总有些其他人的。
比如一位官家小姐,如花似玉的那种。
这可太难得了,海枭们在海上打生打死,粗糙的汉子见得多了,粉嫩的小妞却很少见,更别提知书达理养在深闺的官小姐了。
为了独霸这位小姐,免得被那群如狼似虎的手下糟蹋,陈瞎子很有责任心的把她关在山洞里,谁也不许碰,谁也不许进,进就打死,除了他自己。
一个月以来,陈瞎子突然变得斯文起来,他觉得强扭的瓜不甜,对这样娇滴滴的女人,用暴力蛮办的手法太过粗鲁,应该用真心去感动,用诚意去融化,用男子汉的魅力如征服。
说起来很可笑,但陈瞎子是认真的,因为他想立一个压寨夫人。
有一个官家小姐当压寨夫人,说出去在十里八乡的海盗圈子里都有面子,那些只会找青楼女子玩的粗货,怎么跟我比?
呵呵,陈瞎子一想到这里,心头就乐呵。
今晚他又去找官小姐谈心了。
这么多晚上下来,他一直压制着心里抓骚般的蠢蠢欲动,把自己打扮成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居然还穿上了书生的袍子。
但那位官家小姐在开始的十天里只会哭,第二个十天里寻死觅活,第三个十天里就像个石头一样一言不发,弄得上蹿下跳的陈瞎子很无奈。
海盗的耐心有多少?跟针眼差不多。
于是今晚他打算用强了,强上的那种。
但那位小姐居然以死相逼,她用藏在头发里的簪子抵住自己的喉咙,尖叫着缩在床脚,漂亮的装饰品也能成为杀人的利器,一见到那道划破皮肤而渗出的血痕,陈瞎子就焉了。
他是要活的压寨夫人,不是死的。
于是他只能放任害怕得像只鹌鹑一样的小姐躲在床脚,自己独坐桌边,挠头想办法。
“小姐,其实我是个好人,你怎么就不信我呢?”陈瞎子好言相劝,虽然他也知道这样做效果不好:“只要你从了我,跟我成亲,我保证,两年后就放你回去,你也想回去家里跟父母相见吧?”
“你看到外面的那些海盗了,他们多凶残,是不是?只有跟着我,才能保得青白之躯,从了我一个,总好过从了那许多人啊。”
“来,把簪子放下,别闹。”
这样的话说了一晚上,他凑过去,想把簪子夺下来,但那位小姐只要他一靠近,就把簪子捅着自己的脖子。
“你娘的!给你脸不要脸是不是?!”陈瞎子终于恼了,他觉得海盗的自尊收到了侮辱:“想死是吧?死啊,死了老子大不了再抢一个,三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女人老子天天有!”
他暴喝着,踢烂了床边的一张桌子。
女人显然被惊吓了,缩成了一团,恐惧的看着陈瞎子,哆嗦着嘴,似乎在念叨什么。
“啥?你在说啥?”陈瞎子鼓着眼珠子,侧耳细听。
“仁慈的主啊,求你保佑你的信徒吧,救救你的子民。”女人的嘴里,说的是这些莫名其妙的话语。
“什么主子,我才是主子!”陈瞎子乐了,发现女子的胸前还挂着一条细细的链子,上面有一个十字形的吊坠,笑道:“来,给我当压寨夫人,你也可以做主子,我去买十个八个小丫头来给你伺候。”
“主,请你惩罚这个恶人,让他下地狱。”
“哼,老子先把你办了,生米煮成熟饭,看你还能犟多久。”陈瞎子在屋里走来走去,眼睛一直在女人身上转着,突然趁她低头看十字吊坠功夫,猛扑上去。
“啪!”
簪子被他大力的扇到远处,飞到了门边。
“哈哈哈,这下看你怎么办!”陈瞎子狞笑着,两下扯下裹身的袍子,露出赤身来,开心的大笑。
由于过分把注意力放到制服女人身上,他忽略了门外的一些异响,也没有留神外面隐隐的有喊叫声传来。
直到房门被人一脚踢开,有人跳进来时,他才惊觉。
“哈哈哈,一进门就送个簪子,这怎么好意思。”郑芝龙拿着带血的苗刀,捡起了掉在地上的簪子:“哟,还是金子的。”
聂尘紧跟着进屋,手里提着十鬼,腰里插着短铳,由于偷袭进行得太过顺利,睡梦里的海盗像猪仔一样轻易的被收拾掉,他一枪也没开。
黑洞洞的枪口对着不着寸缕的陈瞎子,令他一下蒙了。
聂尘打量了一下屋里,笑了。
“陈瞎子,打扰你了,没想到你居然还是个信天主的家伙,外面摆着那么多耶稣像,你要当洋人的狗腿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