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湖港乱糟糟的一团麻,扬长而去的聂尘自然是管不着的。
至于李旦这种老油子会趁乱做点什么,是早就商议好了的。按照聂尘和他的计划,以防范松浦诚之助后院起火为借口,李旦将提出一个组织团练的想法,这个想法的核心是由李旦出钱,在平户的明国人当中招募乡勇,自行准备兵器服装,建立起一支足以自保的队伍来,这支队伍听命于平户勘定所,效忠于松浦诚之助,平时忙自己的生计,每月固定的时间组织训练,有事时集中起来应对,是一支召之即来的战斗力。
这支队伍名义上听松浦家的,但实际上谁来控制,明眼人都清楚,谁出钱就听谁的呗。
不过虽然大家都明白怎么一回事,当李旦向松浦诚之助提出这样一个建议时,他依然很爽快的同意了。
“就按李佬的建议进行吧,我没有意见。”
松浦诚之助风尘仆仆的脸上满是疲惫,他坐在平户勘定所的大厅里,身上还穿着皮质的羽织,这种衣服属于轻便的战袍,有点类似于皮甲,但样式很正式,有一定的防御力,看起来又比较像日常的穿着。
这家伙大概直接从长崎前线跑回来的吧,聂尘这把火烧得他屁股痛了。
李旦心里这样想着,不仅暗笑一声,察觉失态,又赶忙用咳嗽来掩饰。
“咳咳,松浦大人看起来很累啊。”他贴心的问道,把手放到两人之间的方几上:“南面的局势怎样了?”
“对峙罢了,现在还不是动手的时候。”松浦诚之助叹口气,重重的锤了一下大腿:“松浦健这家伙,居然也向荷兰人买了那么多的铁炮武器,组织了一支强悍的军队,力量那么的强大,远远出乎了我们的意料之外,原本以为能碾压叛军,没想到……唉,看来得多耗一些时间了。”
“大人有天照大神护佑,必胜无疑。”李旦指着头顶的梁柱发狠,然后又拍着方几上的几本册子摇头:“不过荷兰人在平户港一直深受松浦家照顾,每年光是经营所得就数以万计,背地里竟然还敢私自卖给叛军武器,实在不应该,照我说,这回海盗血洗了荷兰商馆,倒也不是件坏事。”
他见松浦诚之助拿眼角眉目不善的瞄过来,赶紧补充道:“我是就事论事。”
松浦诚之助一只眼睛眯着一只眼睛瞪着,鼻孔里哼哼有声,那模样大有你小子在说谎的意味,但他没有开口戳破,李旦也就假装没看见。
“这些簿册,是从荷兰商馆里抢出来的,那么大的商馆就剩下这些了。”李旦惋惜的摇摇头,将胖胖的身躯在椅子上正了正,伸出一根指头沾了点唾沫,翻开一页:“瞧瞧,每个月都有铁炮卖到南方去,天杀的荷兰鬼,实在可恶。”
“好啦,李佬,不说这些了,事已至此,多说无用。”松浦诚之助脸色不大好看,烦恼的挥挥手:“我急急的回来,除了安排平户防务,决不允许再发生那晚的事之外,还想问问李佬,现在荷兰人死绝了,我找谁买铁炮武器去?这场平叛万一时日良久,耗费必然很大,武器的缺口如何补上?”
“这个好办,我前些时候支援了大人大笔钱财,想必已经囤积了足够多的武器了吧。”李旦善解人意的回应道。
“屯的再多,也有用尽的时候。”松浦诚之助愠怒道:“现在是有钱都买不着东西了!”
“也不尽然,松浦大人放心,我已经沟通了葡萄牙红毛鬼,他们将竭尽所能,组织南洋一带的铸炮厂把成品北运,不日就能抵达平户,都是崭新的货色,比荷兰人的二手货强多了。”
“那得要多长时间?我等不起。”
“不长,三个月就足够。松浦大人,这不还没开战吗?你手里的武器完全可以应对。”
“三个月……”松浦诚之助想了想,眉毛拧来拧去,双手按着膝盖不住的转着眼珠子:“三个月后就一定有铁炮运来?”
“我凭身家担保,一定有!”李旦笃定的答道,微微扬起下巴:“松浦大人完全可以放心。”
他朝身子朝诚之助的方向倾斜,低声道:“我压了大笔的银子在大人这边,怎么会做出损己利人的事情?大人若是败了,我在平户也呆不下去,我和大人,是绑在一起的,荣辱与共!”
一边说,他还一边挤眉弄眼,大有掏心掏肺的意思,听得松浦诚之助半信半疑,紧皱的眉毛都慢慢打开了。
“既然李佬这么说,那我就相信你,不过……”松浦诚之助将手在膝盖上了拍了两下,眼神飘忽的道:“以后这种节外生枝的事情,李佬最好事先通知我一下,不然闹出误会,谁都没有好处。”
“呵呵。”李旦干笑,不语。
不承认,也不否认,又好像什么都不知道。
“荷兰人跟你有仇,葡萄牙人跟你有关系,我都知道,不过这里毕竟是平户……”松浦诚之助顿了顿,加强了语气:“是我松浦家的地盘,谁生谁死,是由我来决定,而不是其他人,李佬明白吗?”
“明白、明白,大人说得很对,我一向认为,松浦家在平户一言九鼎,没人能触碰大人的权威,这样,为了表示对大人的服从,我再资助大人铁炮两百杆,三个月之后就到货,绝不拖延!拖延的话每十天加三分利息!”李旦拍着胸脯,信誓旦旦。
“三百杆,不二价!”松浦诚之助心情似乎一下就好了很多,伸出三根指头道。
“一切按大人的意思办,李某没有问题。”李旦拍了一下掌心,门外应声露出他儿子李国助那张掐媚的脸,他手里捧着一个用布罩着的东西。
“来、来、来,大人请看,我记得再过两天,就是大人的生日,近日公事繁忙,大人在长崎和平户间来回奔波,李某唯恐不能按时为大人献上寿礼,特地今天准备好了礼物一份,现在就献给大人。”
李旦迎上去揭开盖着的布,一轮金光宛如太阳绽放,一下子将屋里映照得满堂生辉,布下面盖着的,竟然是一尊纯金的人像。
人像栩栩如生,雕工一流,是用整块的金锭打磨而成,那身段模样,不是雕的横刀跃马的松浦诚之助又是何人?
这份礼,实在太贵重了,人像看上去起码有十来斤重,托在手里沉甸甸的,光芒闪闪,闪得松浦诚之助几乎睁不开眼。
他的眼睛顿时眯缝起来,两只手伸出去,牢牢的抓住金像,呵呵笑着,一把就抢在了怀里。
“李佬就是这么多礼,实在,够意思。”松浦诚之助上上下下的看,不停的笑,笑得如铁树花开,久久不肯撒手。
两人笑了一阵,气氛变得融洽热烈,于是重新落座,喝了一轮茶,说了点事,宾主尽欢而散。
松浦诚之助执意送李旦出了大门,李旦走了好远,回头一看,松浦诚之助还在门口遥遥的招手。
“爹,一尊金佛就把事情平了?”李国助紧跟在李旦身边,待两人走出松浦诚之助的视线范围之外时,他就迫不及待的开口询问了:“聂尘屠了荷兰商馆,这么大的事他就这么算了,莫非他真以为是海盗做的?”
“你当松浦诚之助是傻的吗?他是贪,但不傻。”李旦哼了一声,一脸的媚笑早已变成了凝重的肃然,一边走,一边低声道:“他早就看出是我们干的了。”
“那……他还对我们这么好?”李国助惊讶万分。
“他没得选,聂尘做事干净利落,没有留下一个活口,大火跟雨水又抹掉了一切证据,松浦能怎样?凭猜测就敢动我们吗?他不敢!”李旦阴恻恻的道,嘴角浮现出一抹冷笑:“聂尘好算计啊,他此刻动手,绝了荷兰人的户,让松浦没了念想,除了跟我们合作,他再也买不到一两火药、一杆铁炮,打仗没有这些还打什么仗?他不想输了战事被松浦健活剐了,就得咽了这只苍蝇!”
“可是……他难道就会这么算了?以后岂不受制于我们了吗?”李国助担心的回头看了一看,道路早已转弯,谁也看不到谁,但他还如芒刺在背,仿佛松浦诚之助的目光一直跟在后头。
“不然呢?这就是聂尘计划里最毒的一步,堂堂的阳谋,却又令人无法反击。”李旦冷笑道,淡淡的瞥了自家儿子一眼:“受制于我们,总比受制于松浦健强,和我们合作,有利可图,被松浦健压制了,他就会没命。换做你,你会怎么选?”
“唔……”李国助眼睛亮了亮,突然变得灵动起来:“那新成立的团练,可是我李家的了,这个……团练首领的位置,爹想让谁来担当?”
“你想干?”李旦瞧瞧他的神情,眉头微皱。
“想啊,想啊,有了团练,今后在平户就可以横着走了,代官所、勘定所都要给我们几分脸色,谁不听我们的就灭了谁。”李国助兴奋得眼放红光,撺掇道:“这个位置爹可不能让给别人。”
“我自有分寸,你不用多说。”李旦沉吟一阵,缓声道:“这事重大,不能轻易定下,等过几天再说。”
“嘻嘻,爹,这回我们可扬眉吐气了,之前一直被松浦家欺负,要给钱就给钱,如今可好,他们也有任我们家摆布的一天。”李国助哈哈笑着,手脚都舞蹈起来:“爹实在太厉害了,连倭人都不是你的对手。”
“呵呵。”李旦干笑两声,脚步放慢,两眼漠然的盯着前路,并没有对儿子的奉承有积极的回应。
他心头却在思量着,想着心事,目光渐渐变得混沌茫然,若有所思的盯着远方,视线所及的地平线上,却幻化出另一个人的轮廓。
“若是我的计划,那就好了。”李旦想着,苦笑起来,双手笼在袖子里,慢慢的走:“我儿子如这人一半能干,那就更好了,今后的家业,后继有人了。”
想了半天,他叹口气,稍稍恢复神智,这才发现李国助还在耳边喋喋不休的说着团练的事,一直在叨叨着要当团练首领,听起来就烦。
“俗话讲富不过三代,莫非我李家连二代都延续不下去?”李旦笑容里面的苦涩愈发的浓烈,浓得犹如最涩的茶、最苦的药,用最好的山泉也化不开。
“尽人事、听天命吧,”看着儿子,想起比李国助年纪还小,却境界完全不同的聂尘,李旦就忍不住的摇头,脚下的步履愈发沉重,好似穿了千斤的鞋,几乎抬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