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升这两天有点紧张。
平户上空笼罩着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气味,几乎全城的人都知晓了李旦的病情,对这位可以称为平户创造者的大佬,大家对他又敬又怕,那些在他的阴影底下活了十来年的海商,更是心情复杂,得知他快要死去,各色人等心情各异。
有闭门大笑的,有暗中神伤的,有人愁眉苦脸,有人喜笑颜开,狂欢作乐者有之,心怀叵测者也有之。
每天聚集在大通商行门外刺探消息,成了有心人的大事,形形色色的人物在街上探头探脑,商行里出入的伙计、掌柜甚至采买杂役都被若干熟人拦着问东问西。
询问的问题只有一个:李旦究竟什么时候嗝屁?
被问的人唯有苦笑,这是大通商行一等一的秘密,除了后宅的几个人以外无人知晓,就连诊病的大夫,都被软禁在后宅里,不得自由。
洪升穿着儒衫,宽袍大袖的走在街上,皱着眉头低着脑袋,一步三摇,慢慢的走到了统一面馆总店门口。
回头望一望,有几个影子迅捷的闪到一边。
不过洪升看得出来,那个装作抬头望天的短打汉子,那个蹲在地上佯作系草鞋带子的人,以及另外几个装模作样原地打转的家伙,都是已经跟了自己几条街了。
哼了一声,洪升迈步走进店里。
没到饭点,店里没有客人,掌柜在柜上打着算盘,小二在擦着门槛,见洪升进来,纷纷问好,洪升答应着,步入后进。
稍后又转回来,对掌柜附耳交代了几句,掌柜的点点头,眼里精光一闪,高声把两个小二唤过去,低低的嘱咐。
洪升自行走进后面,经过小院子,来到后面仓库中。
仓库理堆满了乌香,还有加工福寿膏的作坊,洪升把这座仓库进行了加固,堵住了所有的窗户,通风完全靠屋顶上的气眼,外面无法窥探。又在内外设了几道护院岗哨,严防有人刺探福寿膏的熬制流程。
即使这样,他依然不是很放心,干脆把自己的房间搬来了这里,在仓库门口搭了个屋子,吃住都在里面,熬制福寿膏专门放在深夜进行,除了两个伙计,谁也不准进入作坊。
门前的值守护院向他行礼,洪升稍微用倭话问了两句,得到一切正常的答复后,推门进屋,反手将门关上。
屋里有两个人坐着,正在饮茶,桌上摆着一堆花生和花生壳。
看他进来,左手边的大胡子先瞅瞅洪升的脸色,立马笑道:“看,一定被我猜中了,你等着给钱吧。”
“那不一定。”右手边的长衫人一只手挖着鼻孔,用另一只手去抓花生:“输赢未可知。”
“问问就知道了。”大胡子施大喧冲洪升喊道:“秀才,刚刚是不是被人跟踪了?”
“是。”洪升满脸不舒服的应声道,在两人中间的座位上坐下,伸手去拿茶壶:“好几个人跟踪我。”
“听听。”施大喧对长衫人道:“你输了。”
长衫人将手指尖的一坨鼻孔中挖出来的物什弹了弹,那坨东西飞出去,洪升发现它飞去的方向是自己床的方向时,脸色一下就变了。
“秀才,你就这么不管不顾的回来了?没教训教训那些跟踪你的人?”
“当然要的。”洪升憋着气,想发火又似乎不敢发火,只好忍气吞声的道:“我交代了前面的掌柜,若是那几个跟踪我的人又进来吃东西等着,就下点泻药。”
“呵呵,我说嘛,秀才不是那么好惹的。”长衫人笑起来,心满意足的又把手指伸进鼻孔里,对施大喧道:“是你输了。”
“哼!”施大喧把一条腿翘到板凳上:“但是是秀才回来后才动的手,算不得你赢。”
“那怎么行,说好的只要秀才出手,就算我赢。”
“可不是秀才出的手,是前面面馆掌柜的出的手。”
“你这就是抬杠了。”
“谁他妈抬杠?想打架么?”施大喧瞪眼:“何斌,老子早就看你天天挖鼻孔不顺眼了,你看你看,还抓花生!你让老子怎么吃?!”
“莽夫!”长衫人何斌满不在乎的继续挖鼻孔,继续抓花生:“聂尘怎么就瞧上了你?”
“呵呵,你不服气啊?”施大喧不怒反笑:“聂老大就是看中我这身力气,你这弱不禁风的家伙自然嫉妒羡慕。”
“谁弱不禁风?”何斌大怒,挽起袖子,露出来的右手腕上有一只硕大的龙头,纹得栩栩如生,仿佛正在张着大嘴吞噬他的右手掌一样。
“你的铁砂掌也就吓吓小孩,我的横练铁罗汉可不怕你!”施大喧拍拍胸口,嘻嘻一笑:“来啊,练练啊,正好舒舒筋骨,一天天的窝着可闷死我了!”
眼看两人针尖麦芒的就要动手,坐在两人中间的洪升忙打圆场,双手排开道:“两位大哥、两位大哥,我这小房子可经不住你们一顿打,现在外面盯着我们的人一堆堆的,你俩闹起来可怎么得了!来,先说正事,说正事。”
何斌和施大喧对视着,横眉怒目,面对面眼对眼,一言不发,洪升说了几句,正没奈何时,却听两人忽然又“哈哈”一声,笑出了声。
“施老大,你这臭脾气,我管不了你,聂尘迟早要削你!”
“呸!你这恶心的家伙,你早晚会把自己的鼻子挖掉!”
两人笑骂几句,又勾肩搭背的饮茶,仿佛刚才的对峙不存在一样,看得目睹这一切的洪升苦笑着自饮了一杯茶水。
“秀才,今天怎么样?”跟何斌斗了一回的施大喧摸着胡子问道:“李国助又喊你过去干什么?”
“还不是福寿膏的事。”洪升叹道,抽空纠正道:“施老大,我不是秀才,只是个童生,没考上秀才的,你叫我秀才被别人听到会笑,叫我名字就好,或者叫我童生。”
“好的,秀才。”
“没问题,秀才。”
施大喧和何斌异口同声的答道,还严肃的点头。
洪升咬紧牙关,看看何斌的纹身和施大喧的腰膀,什么也没说。
“李国助怎么说的?”何斌往嘴里扔了一颗花生,分不清他扔花生的手有没有挖过鼻孔。
“他今天开的价码比昨天高。”洪升又给自己倒了一杯水,一饮而尽:“若是我将福寿膏的熬制方法交出来,他可以把烟馆的份子分一成给我,另外,还能在大通商行要一些份子。”
“哟,这条件不错啊。”施大喧挤眉弄眼:“李国助看来很大气呀。”
“施老大,你知道我不会答应的。”洪升苦笑:“不说聂老大对我像亲兄弟一样,那么信任我,就说李国助的为人,我也是信不得的,他不说份子还好,一说份子,一定是骗我。”
何斌笑道,用手摸鼻子,大概挖痛了:“正是如此,上次被李国助说要给份子的人,现在正在海底喂鱼。”
“所以你拒绝了?”施大喧撇撇嘴:“那你可要小心了,那人可很小气的,他都找过你三次了,价码一次比一次高,你统统拒绝,面子上他都下不来台。”
“他能把我怎样?李老爷还没死呢。”洪升肃容道:“我只是担心,明的他要不去福寿膏的熬制方法,暗地里会不会来偷?”
“不用怕,作坊里的两个伙计又聋又哑,也不识字,抓了去除非自己上手操作,根本教不出徒弟来。”施大喧宽慰他,说道:“这一点上就能看出聂老大的手段来了,他从哪儿找来的这两个宝贝?聋哑全齐了,很难找的。”
“又聋又哑,不一定是天生的。”何斌意味深长的看看他,仿佛随意的说道:“后天也可以形成的。”
施大喧皱皱眉,洪升也皱皱眉,两人心照不宣的没有说话。
“况且外面的护院全都是郑芝龙从京都调来的人手,跟平户根本不沾边,手上也有真功夫,说是倭人里的忍者,我见识过一次,的确很厉害。”何斌朝外面看了一眼,说话时眼睛眯了眯。
“你是说你头一回来时候的事吧?”施大喧无情的戳穿他:“被倭人忍者用刀架在脖子上的那一次?啧啧,我听说了哦,呵呵呵,很丢脸啊。”
何斌额头青筋直冒,洪升赶紧又打圆场:“上次是我的错,没有提前告诉他们何爷要来,这些忍者就擅长暗算之类的下三滥手段,何爷堂堂君子,当然会中了他们的圈套,若是光明正大的比武,何爷必胜!”
这话很有水平,何斌的脸色稍稍缓和了一些,施大喧在一旁不以为然,心想何斌算是君子?谁见过把鼻孔里的东西到处乱弹的君子?
洪升觉得话题又偏了,头一阵痛,但还是继续努力的把话题继续下去,于是问道:“李国助现在已经把自己当龙头了,位置还没坐上去就先算计聂老大,这摆明了是欺负人,京都烟馆和平户烟馆都是聂大哥的心血,跟李家毫无关系,两位老大都是清楚的,我是绝不会跟李国助走,只是现在该怎么办?要是李国助这两天又喊我过去,我该怎么办?”
“跟他硬钢呗!”施大喧把桌子一拍,震得杯盘乱颤:“我施大喧跟李旦是冲他的义气,不是冲他的钱,李国助要乱来,大不了一拍两散!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
何斌哼了一声:“你这莽夫,你倒是孑然一身,聂尘能走吗?烟馆是财源,他的船队刚起步,就这么丢了?”
“你聪明,你说怎么办…….话说回来,你怎么就跟我们一头了?”施大喧斜眼瞥何斌。
何斌又挖鼻孔:“你以为就你们看不惯李国助吗?”
“李旦收你当义子,你不帮你干弟弟?”施大喧咧嘴笑起来,大巴掌在桌面上抚来抚去。
何斌的表情严肃起来,他不到三十岁的年纪,一张蜡黄的脸,看起来颇有威严,不过当手指伸进鼻孔的一刹那,所有的威严都烟消云散了。
“李旦收我当义子,抚养我长大,我感激他,不过他把我从那条船上捡来时,我还是襁褓中的婴儿。”何斌面色不悲不喜,脑袋稍稍低下,语气低沉,似乎在说别人家的事:“至今我连爹妈是谁都不知道,也许被李旦杀了也不一定,海上的事,谁又说得清呢?”
“直说吧,你想要聂尘给你什么?”施大喧不耐烦了:“我们老熟人了,没必要弯弯拐拐。”
“我说……我想离开,你信吗?”何斌抬头,目光闪烁:“脱离大通商行,一个人回大明去,什么都不要,自由自在。”
“去你妈的自由自在。”施大喧皱眉:“李旦一死,你就自由自在了,谁能管你?”
何斌笑了,笑得有些苦涩,把身子朝后一躺,靠着椅背:“李旦死了,我就活不了,你信不?”
施大喧没笑,目光深沉的看着他,两人对视了良久。
洪升没有说话,闷头喝茶。
话题老被打断,他已经习惯了。
沉默了半响,还是施大喧先开口说话:“你若是真心帮聂尘,我欢迎你,不过你要是背地里搞些什么花样,可别怪我施蛮子不讲情义,聂老大是条汉子,有脑子有血性,跟着他有盼头,不会像李旦那样吃了上顿不知下顿吃不吃得上,我是帮他的。”
“就你这心眼,就跟聂尘差一大截。”何斌又恢复了那副不屑一切的脸,对施大喧嗤之以鼻:“我和他说话,比跟你说话舒服多了。”
“好,你来说,现在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何斌剥花生。
施大喧瞪他:“聂老大托人带的消息说手头人少,担心贸然回来李国助对他不利,打算等澳门的葡萄牙红毛鬼火枪队一起走,但红毛鬼调人要花时间,若是他还没回来李旦就死了,怎么办?”
“你说怎么办?你们挺着呗!”
“说得容易。”施大喧又瞪他:“叫你来就是让你商量出主意的,挺着算主意吗?再说挺得住吗?洪升都快被逼得跳海了。”
“大不了玉石俱焚,一把火烧了乌香地,我逃到京都去。”洪升咬牙道:“颜思齐大哥在那边,倭人护着烟馆,李国助也不敢怎么样!”
“啧啧,莽夫!”何斌皱眉:“你一个秀才怎么也跟着施大喧这种莽汉一个思路。”
“何爷,我是童生……”
“我们俩一个秀才,一个莽夫,就你聪明,你说个主意来啊。”施大喧激他。
“我若说个消息,你们一定吓一跳。”何斌轻轻的抽动嘴角,低声说道:“你们的聂老大,现在已经在平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