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川幕府时代的日本婚礼,一般来说,分为两种,一种是神前婚礼,一种是佛前婚礼,两者之间的差别不大,不同之处不过是新人是在日本传统的天照大神跟前山盟海誓还是在无所不能的佛主面前而已。
至于天主教徒的教会婚礼,则是在百年之后的明治维新时才敢展现出来的新式玩意,在打压天主教徒的幕府时代,谁胆敢把耶稣搬出来公然当做证婚人,可能转天就会被抓进牢里去。
德川家一向崇佛,否则德川家康也不会把天台宗的天海和尚奉为国师,所以即便德川秀忠对天台宗颇为微词,他的儿子大婚,照例还是举行古老的佛前婚礼,邀请倭国第一佛门天台宗来主持。
大安吉日,日出而行。
婚礼盛大而庄严,公家元老鹰司家为女儿准备了贵重的嫁妆,由许多人担了,在街上招摇过市,批红挂绿的队伍从从鹰司家的住宅一直延绵到天守阁下,引来围观的路人赞赞有声,羡慕不已。
而新娘则穿着一尘不染的白无垢,头戴白色蒙头帽样式的头饰,象征着洁白无瑕。她坐在五彩马车上,四周挂了低垂的帘子,半遮半露,车顶上有一盏大红色的纸伞。
迎亲的新郎德川忠长则是一身灰领黑袍的纹付羽织,用最上等的明国丝绸缝制,骑着高头大马,家徽耀目的绣在袖口、胸口等部位,头戴高冠,手持折扇,神气十足的并行在马车前面。
大批武士负责开路,更多的足轻维持街面秩序,即使如此,在上百万人口的江户城万人空巷来围观的情况下,两侧的人浪依然一波接着一波,后头的人看不见前面,干脆爬上了屋顶来瞧热闹。
光是繁琐的迎亲仪式就进行了整整一个上午,从日出开始,一直折腾到晌午之后,好在天公作美,气候宜人,不热不冷的非常适宜,用龟速进行的迎亲队伍方才顺利的完成任务。
聂尘等人在天守阁前目睹了这一场景,大家都跟吃瓜的江户老百姓一样,咂舌不已。
聂尘是头一回亲临这样奢靡的婚礼,只觉后世那些有钱人动不动就包豪车大酒店办婚礼在这场面跟前都逊毙了,光是鹰司家陪嫁的物品中那一尊红灿灿起码有两米高的镶金珊瑚树,就足以压制后世所有豪车豪宅。
杨天生等人则纯属吃瓜了,他们的嘴巴从未闭上过,一次又一次的发着惊叹,“哦,啊,呀”之类的叹词不绝于耳,还不时念叨着“乖乖,好有钱!”、“日你祖宗,太有钱了!”之类的羡慕嫉妒专属用语。
好不容易等到迎亲结束,骑马的新郎和坐车的新娘进入了天守阁,来到了里面的佛堂,婚礼大典终于可以开始了。
将军家的大婚,仪式自然有专业的人士负责,整个程序一丝不苟徐徐渐进,首先是“参进”。
在一群得道高僧的簇拥和引导下,德川忠长和他老婆被引入佛堂,里面自然已经先站了德川秀忠和他的亲家鹰司两家的长辈,大家在菩萨面前按次序站好。
聂尘等宾客没资格进去,佛堂里也站不下,只好在院子里观看。
第二步是“修祓之仪”,由主持婚礼的僧人为新人净心祈福。
这位僧人自然只能由天台宗的宗主,幕府国师天海和尚来担任了,聂尘在人堆里遥遥望见,慈祥的天海和尚带着笑,带领两位新人在佛像前拜了又拜,然后将净瓶里的水洒了一点粘在两人身上,叽里咕噜的念了一串梵文。
接下来还有很多步骤,比如饮酒的“三献之仪”,宣誓的“誓词奏上”,驱鬼的“纳豆撒盐”,礼佛的“玉礼”等等,花样繁多程序复杂,看得伸长了脖子的聂尘眼都花了。
“结个婚还真是累。”他不禁感叹起来,为后世的男女们感到欣慰:“还是领个结婚证了事来得方便,这一套流程弄下来,怕是天都要黑了。”
仿佛要验证他说的无比正确一样,严谨的婚礼真的整整持续了一天,连累到参加婚礼的宾客们暗暗叫苦,还不敢公开流露出来,脸上还得带着高兴的笑。
终于把仪式整完了,当最后的一步“亲族举杯”完成之后,所有的人都可以从佛堂里退出来。
接下来就是最后的晚宴了,天守阁里早已备好晚宴,宾客家属们鱼贯进入天守阁的大厅里,这里已经备好了一张张矮桌和蒲团,谁坐哪里都有人引导。
聂尘作为德川家的贵宾,忠长大人的挚友,在大厅里有一个属于自己的矮桌,杨天生等人则就只能留在外面,领一份打包的盒饭带回去吃了。
这样大规模、差不多有近千人参加的大型宴会,当然会召集大批厨师来进行料理,一担担一筐筐的食材从几天前就开始准备,天守阁的后院里专门为此备了一块空地为临时厨房,从各地征调而来的大批厨师正在里面挥汗如雨。
既然吃饭的人多,那么饭食早在婚礼仪式刚开始的时候就着手准备了。当聂尘还在佛堂外面当看客的时候,后院的厨房就已经冒起了缕缕炊烟。
“纳尼?!!”
一个头上捆着白毛巾,穿着对襟短袖麻衣的厨师正在一口热气腾腾的锅子前卖力的舞动锅铲,锅里热油翻滚,煎着一条鱼。
“没有盐了!犬五郎!盐!”
厨师大声喝道,额头上汗水直冒,他停下来用毛巾擦了擦汗,低头冲正在锅子下面灶台面用一根竹管吹火的小子喊。
“是!”
叫做犬五郎的小子大约有十四五岁,长得颇为聪明伶俐,一双眼珠咕噜噜的转个不停,只不过身形显得瘦小,匆忙站起来时个头刚刚高过灶台。
厨师把装盐的瓦罐高高举起,倒了过来,里面连一粒盐都没有撒出来。
“这是怎么回事?”厨师怒喝道:“怎么会没有盐了?不是叫你把它装满吗?锅里的鱼等着用呢。”
“早上去装的时候,分发盐的奉行说不够了,让我先装一些回来用着。”犬五郎摸摸头,不好意思的讪笑。
“不够?我看分明是你偷懒没有等吧。”厨师骂骂咧咧的把瓦罐丢过来:“快去装,我等着用!”
“是!”犬五郎接着了罐子,忙忙的走开。
院子里烟雾缭绕,一个个用泥砖堆砌的灶台边上,厨师和墩子们汗流浃背的忙碌着,传菜的小厮穿梭其间,用奇妙的身法既不会打扰任何一个厨师,又能托着硕大的盘子稳稳当当的不洒不溅。
犬五郎左右四顾,瞧见左侧的一个灶台上放着一个盐罐子,里面的盐都冒了尖,白花花的格外可爱。
他凑过去,讪讪的打算匀一点。
“滚!”未等他开口,这个灶台边的胖墩子就大吼一声,差点吓得他将瓦罐都脱手了。
那胖墩子还恶狠狠的道:“滚去自己装去,自己的盐自己用!”
“小气鬼。”犬五郎嘟囔一声,悻悻的抽身离开。
其实怪不得别人小气,将军家办宴席,自然八方招人,这处大院子里摆了几十个灶台,其实都是有区别的。
将军家自备的厨子根本忙不过来,大部分的厨师都是在外面请的。
大的餐馆出的厨师多,占的灶台就多,小餐馆出的人少,占的灶台就少,大家人以群分,各自将自家的灶台当做阵地一样,护得严严实实,不准别家的来干扰。
犬五郎是个墩子,他的主子也是个小小的餐馆老板,靠关系才进来做了厨子,将这次将军家的喜宴当做进身的一步阶梯,不过别家大厨根本看不起他们这种只占了一个灶台的小门小户,也不会给他们好脸色看。
就拿早上的分盐来说吧,分盐的奉行得了大餐馆的好处,将盐全给了其他人,而犬五郎因为贪睡晚到了几分钟,落到手里的盐只有小半罐,想再要一点也没了,恰好主子得以进入喜宴的手艺是一道拿手的鱼,每一条都要放很多盐,于是盐就不够了。
“快去拿盐啊!”他的主子远远的又在喊:“等盐下锅了!”
“是!”
犬五郎抱着罐子,匆匆的朝库房走去,将军家的喜宴宛如一场巨大的工程,程序很繁琐,运作这些程序的人也很多,每一个步骤都有人来负责,比如物品的分发,就有专门的奉行在仓库里进行。
库房离临时厨房不远,转一个弯就到。
犬五郎紧赶紧忙的进去,却发现这里人来人往,搬运东西的人忙个不停,却就是不见负责分发厨房用食材的那个奉行。
犬五郎顿时傻眼了,这紧要关头,怎么就找不着人了呢?
他如无头苍蝇一样在库房里转了几个来回,都快哭了,还是找不见人,而没有奉行的批准,他是拿不走一颗盐的。
“这可如何是好?”犬五郎汗都下来了,他是个小墩子,连姓氏都没有的小角色,在这宏大的将军府里,谁也不认识,能找谁帮忙?
抱着瓦罐,看着来来去去的人,犬五郎茫然不知该怎么交差。
突然之间,他眼前一亮,一个僧人抱着一个盐罐,正从面前走过。
罐子很大,里面起码放了一斤盐。重量犬五郎是估计出来的,应该很准确,因为他手里抱的盐罐子跟僧人的罐子外形差不多。
而气味是闻出来的,犬五郎当了一年多墩子,鼻子一嗅,就能闻到飘来的淡淡咸味。
僧人大概是来库房拿东西,看起来很年轻,他走进库房,跟一个司库交涉了几句,那人返身进去拿僧人需要的东西。
等待的时候,僧人自然不会傻到抱着罐子等,他将罐子放到了地上,甩手甩脚的活动。
进去的司库探出头来,跟僧人说话,大意是让僧人自己进去看看需要的东西对不对。
僧人欣然答应,跟着进去了,那罐子,就那么无人看守的放在了门口。
起初犬五郎并不想偷,不过一想起主子等不到盐大发雷霆的暴怒景象,他就不寒而栗。
走过去,放下自己的罐子,抱起地上的罐子,走人。
等到僧人拿着一些用于挂在树枝上的白色丝带出来时,看到的,就是一个空罐子。
僧人和司库都懵了,他们头回见到有人在将军府里偷盐的事情。
两人错愕对望,起初僧人想吵闹,司库一把拉住他,窃窃私语一阵,僧人平静了。
这事闹起来,对谁都不好,就算把小偷抓出来,耗费了时间,误了婚礼的大事谁都担待不起。
司库拿罐子进去,偷偷的装了一罐盐出来,僧人接过,发现这些盐跟自己的盐差不多,无论色泽还是气味都看不出来,于是松了口气匆匆离开,抱着东西去佛堂了,在那里,天海和尚即将开始为新人祈福的仪式,按惯例,需要撒盐驱鬼,这些盐就要发挥作用。
而犬五郎这边,急急忙忙的跑回了临时厨房,把盐罐子放到灶台上时,他还不足的朝后窥探,唯恐有人追上来。
“拿个盐都这么久,真是没用!”他的主子训斥道,忙将勺子伸进罐子里,舀出一些,放进锅里,开始煎鱼。
犬五郎点头哈腰的领受责骂,但差事总算是完成了,他终于免去了一场皮肉之祸,至于那僧人怎么办,他可管不了了。
“都抓紧了,婚礼仪式不久后就要结束,所有的菜都要马上备好!”一个将军府的管事进来,对所有忙碌的厨师大声喊道:“不得有误!”
“是!”所有的厨子都应声作答,加倍卖力的做着料理,食物的香气随着炊烟蔓延开来。
“你家的煎鱼,是排在前面上的菜,可要抓紧,不要耽搁了。”管事一个灶台一个灶台的查看,走到犬五郎的灶台前时,格外叮嘱道:“你家是个小馆子,开恩才让你们进来的,好好做,把你们的招牌煎鱼做出特色来,让所有贵人们都尝尝你的手艺。”
犬五郎站在地上,看着自己的主子感激涕零的向管事鞠躬:“是,我一定努力!”
管事朝锅里闻了闻,感觉很满意,点点头继续巡视其他灶台去了,所到之处,大厨们纷纷向他鞠躬行礼。
“什么时候,我也能像这位大爷一样做个管事就好了。”犬五郎痴痴的妄想着,一时都呆住了。
“犬五郎,发什么呆呢?”厨师骂道:“还不快把剩下的鱼都收拾出来,马上要下锅了!”
“是!”犬五郎大声的答道,麻利的捡起一条鱼,拿刀破开了鱼肚。
锅子里,泛着白色盐粒的鱼被锅铲翻来翻去,香气四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