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帅让我们走?”沈世魁错愕的瞠目道,手里端着的水碗差点泼到了地上。
“是,毛帅亲口说的。”亲兵毫无人情味的站在厅中答道:“请沈将军明天就走吧,若是毛帅发怒,可不是说笑的,纵然沈将军是营里总管,也不可在这时候去碰毛帅的逆鳞。”
“这话怎么说?”沈世魁忙问。
“金州方向有建奴滋扰,北边没了好几个墩堡,毛帅正差张盘张参将带兵过去应战,若建奴人多,就是大战将至,毛帅忙得不可开交,怎么会有空见沈将军。”
亲兵的话说得客气,不过潜台词也很明显,直白的说,就是现在有可能要打大仗,你个做生意的来凑什么热闹,赶紧的有多远走多远吧。
沈世魁怎么说也有个参将的身份,这话听起来就很不是滋味了。连聂尘都觉得,毛文龙是不是过分了点。
但沈世魁丝毫不以为意,很自然的摸着下巴想了想,点头道:“我们在路上倒也看到有建奴出没,若是如此,那我们就不便叨扰毛帅了。”
他转头对聂尘说:“明早我们就走吧,旅顺这边有战事,我们呆在这里不安全。”
传话的亲兵脸上浮出一丝轻蔑,低头就要退出去,却听坐在沈世魁身边的那个年轻人却道:“慢!”
亲兵抬头,之间那人已经站了起来,笑容可掬的向自己拱手道:“敢问这位军爷,营里的郎中住在哪里?既然要打仗,想必郎中大夫都会集中于一处吧。”
“是在一处。”亲兵有些意外的打量了一下聂尘,看他一身体面的棉袍,腰悬佩剑,目若繁星,卓尔不凡腰身挺拔,看起来非官非民,不知什么来路,也不敢大意,忙拱手还礼道:“不过这位爷,按军中规矩,这等消息不可对外说的。”
“什么意思,我莫非是外人?”沈世魁这回有些生气了,带着不满插嘴道,怎么说老子也是挂着参将衔,你个小兵这么看不起人吗?
亲兵这才想起沈世魁也在这里来,浑身一颤,忙向沈世魁作揖道:“不敢不敢,不是不是。”
“这位爷是本镇客人,毛帅虽然有事不能见我们,但本将可以在这件事上做主,你且告诉本将,郎中们在哪里?”沈世魁叉着腰问道,眉眼颇为不善。
亲兵也不敢违逆他,低头说出了军中大夫们的住处,那地址倒是不远,但是隔了一条河,在旅顺北城对面的南城里。
“无妨,南城与北城之间有吊桥连接,现在敌情未至,桥还放在河上未曾吊起,我们过河去找人便是。”沈世魁一听,欣然说道:“军中郎中就那么几个,很容易找到的。”
亲兵自然不敢说什么,沈世魁带着聂尘扬长而去,出门上马,奔出了北城。
出北城门,迎面就是一条小小的河流,河对面就是旅顺南城,两道吊桥悬于河上。南北城之间距离很近,聂尘目测估摸只有两百步,这种距离恰好在城上的弓矢炮子杀伤范围以内,若是有敌人胆敢不怕死的冲到两城中间来,两边弹矢弓弩齐发,对向轰击,足以将敌军压得死死的。
而如果敌人任意攻击南北城当中其中之一,那么通过河上吊桥两城之间可以彼此支援、互相沟通,这就是兵法里所说的犄角之势,无论敌军怎么打,两座城都能保证立于不败之地。
沈世魁带着聂尘进入了南城,这边与北城不同,城内多巨大的仓库大屋,囤积的粮食多到即使在墙外都能闻到谷物气息,看来这边果然是辽东根本之地,是大明经营辽地的大本营。
“那萨满巫医被我救过命,所以才肯来军中帮我。”沈世魁信心十足的带着聂尘骑马在城中游荡,一路找寻,一路吹嘘:“聂龙头稍安勿躁,虽然没见着毛帅,不过我们此行本意也非拜见他,只要求着了巫医,龙头也不虚此行。只不过有点遗憾罢了,但是不要紧,下次,下次来我们一定见得着。”
他心里有些愧疚,觉得没把事情办好,毕竟聂尘远道而来,连毛文龙面都没见着,他这个引路人脸上无光。
聂尘听了付之一笑,沈世魁觉得见毛文龙是头等大事,聂尘却根本没放在心上,见不见无所谓,你不肯见反而正中我下怀,我还不愿耽搁时间呢。
两人兜兜转转,转到南城城墙根下一片平房小院里,按亲兵所言,这里就是郎中们的栖身之地了。
推门入内,只见院里摆着十来张土台子,想必是用来放置伤员的地方,边上搭着棚子,里面有烧水的灶台、放着许多的木盆,架子上还晾晒着无数的白布条,一些瓶瓶罐罐和刀具放在土台边上,不过没有人在,只是从摆设来看,这里果然是郎中们的地方。
沈世魁让聂尘站在院里,自己进入平房里去找人,聂尘原以为他会带出来一个脸上涂着油彩、光着上身蓬头垢面的野人来,而且还会跳神,因为印象里的不开化民族巫医都是这样的。
但沈世魁领出来的,却是一个穿着青色对襟长衫、腰里系着宽腰带头上戴着皮帽子的中年富态男人。
富态男偏瘦,但很有神,皮帽子上镶了一块玉,被拉出来的时候,手里居然还拿着一本书,远远看去,书上印的还是汉字。
聂尘被惊了一跳,这形象跟自己的猜想差别太大了,完全颠覆性的差别啊。
“这是……巫医?”聂尘觉得,说他是个南直隶的员外都有人信。
“这位就是我说的聂老板了。”沈世魁对那巫医介绍道:“他有位重要的人中了砭石毒,特意从南边过来求医的,请先生替他开一副药,他拿回去好救人。”
“哦?”那中年男子闻声上下打量聂尘,一双眼睛眨巴眨巴的,似乎要看透聂尘的面皮。
聂尘忙躬身拱手,附和道:“的确如此,在下一位很重要的朋友中了毒,现在情况很紧急,若是拖延下去,势必危及生命,所以在下特来……”
“你是汉人?”
“呃?”被巫医突兀打断话头的聂尘愕然抬头,看向板着面孔的中年巫医。
“你是个汉人?!”巫医皱着眉头,见聂尘看他,重复了一遍问话。
“是……有问题吗?”聂尘茫然的问,心头涌起不好的预感。
果然,那巫医将袖子一拂:“我不给汉人治病,沈将军请他回去吧!”
说罢,他转过身去,竟打算不理睬了。
聂尘又惊又怒,站在原地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沈世魁忙向那巫医道:“这个……聂老板是从倭国来的,不如……”
“但他是个汉人,我可以给倭人治病,但不给汉人治病,沈将军知晓的。”巫医断然道,听口气毫无商量的余地。
他用余光扫了愣在那里的聂尘一眼,哼声道:“汉人最是可恶,我族里许多人都是被汉人害死的,要我给他们治病,妄想!”
“可我们也是汉人,你为何……”沈世魁辩解着,问道。
“你是辽人,毛帅也是辽人,你们的兵士也是辽人,跟汉人不同,所以我可替你们诊治,但南方的汉人不同,我绝不会给他们治病的!”巫医恶狠狠的说着,抬步就要走,转身时皮帽子下的一根鼠尾辫甩来甩去:“我劝沈将军也少跟汉人打交道,他们……”
“bang!”
“嗷!”
话未落音,伴着一声闷响,巫医人就身子一歪,倒了下去。
聂尘将手里的棒子丢到一边,疾步上前接住巫医,将他抱在手里。
事发突然,连近在咫尺的沈世魁都没有反应过来,他万万没想到,聂尘竟然如此的胆大妄为,话不投机立马就暴力解决问题,干脆利落的敲昏了不肯就范的巫医。
“聂龙头,何必这样呢?”沈世魁一时不知道究竟该帮手还是该叫人,急道:“我可以再劝劝他的。”
“这混球说得这么决绝,定然不是口舌能打动的。”聂尘把巫医的身子拖向门口,任他的两只靴子在泥土地上留下一道长长的拖痕,嘴里对沈世魁说道:“我将他弄到船上去,用满清十大酷刑来让他开口,他不是讨厌汉人吗,我就用他本族的法子来撬开他的嘴!”
“可是……”沈世魁虽然不懂他在说什么,但明白一定不是好事,事情弄成这样,已经完全脱离了他的掌控,旅顺怎么说也是军营重地,聂尘在这里玩绑架,一定会出大事的。
“沈太爷,外面就靠你通融通融了,只要上了船,半个时辰就能搞定,完事了将他送回来便是,不会出事的。”聂尘沉声说道,一边把拖到门口的巫医架在自己肩上,扛起这人来,一边探头朝外看了看:“有巡逻的士卒,我背着他可走不出去。”
“这……唉!”沈世魁有点想撞墙,想了想,犹豫了一阵,终究还是在聂尘的催促下,走出了门口。
聂尘背着巫医,在门口将他驮到马背上,沈世魁在前开路,沿途巡逻军人无数,都在沈世魁的敷衍下应付了过去,两人牵马走出了南城,居然没有引起任何的注意。
事情进行得很顺利,聂尘走上了旅顺港的码头,定远号庞大的身躯就在远处静静的停泊着,只要再走一段,就能上船。
不料就在这时,后头传来急促的马蹄声响,一队人马追了上来。
“前面的人站住!”为首的军人高喊道,看起来不是很友好:“不然就放箭了!”
聂尘眼尖,看到追来的人当中有几个人也是戴着镶了玉的皮帽子,衣着打扮跟自己绑来的巫医一个模子,估计是跟巫医一伙的人,看来一定是事发了。
在军中绑人,按军法,是要论斩的。
虽然有沈世魁在侧,但聂尘并不确定这家伙能不能保得自己的平安,他也不是那种把自己的身家性命放在别人手心里的人。
朝前看看,定远号虽然近,但绝不可能在追兵上来之前上船了,后头的人来得很快,一定会被追上的。
他发了发狠,索性一手拉着马缰,一手从腰里摸出宝剑来,横架在还没有搞清楚状况的沈世魁脖子上,把这位参将吓得魂飞魄散。
“都不要过来,不然我就杀了沈将军!”聂尘暴喝一声,用剑锋将沈世魁朝身边拢了拢,待他靠近自己后,凑近他耳边低声道:“得罪了,等我上了船,一定赔沈太爷千两纹银。”
“不行,起码两千两!”沈世魁眼前一亮,立马加价。
“成交!”聂尘也不废话,痛快地答应下来。
而就在这说话间,追兵迅捷的赶了上来,呼啦啦的兵丁手持长枪大戟,端着鸟枪劲弩,飞快的围成了一个圈,把绑架了人质的聂尘围在了圈子当中。
“放开沈将军,饶你不死,否则定然死无全尸!”为首的将官挥舞着长刀,厉声喝道,手下的一众兵丁齐声呐喊,气势恢宏。
“吼你妹!”聂尘骂道:“老子上了船就放他们走,别找不痛快!”
“你敢!”
聂尘冷笑一声,手中宝剑内收,剑锋在沈世魁脖子肉皮上游走,寒霜逼得沈太爷不停的倒抽冷气,连连叫道:“哎、哎,小心、小心点!”
这下兵丁们都不敢动了,真伤了沈世魁,谁也脱不了干系,为首的将领忙吩咐手下去向毛文龙禀报,并将码头围得水泄不通,防止定远号上的人下来接应。
而毛文龙,送走了复州来的金应魁,正独坐小厅中思考对策。
从码头上来的兵丁慌慌张张的进去,将刚刚发生的一切报知毛文龙听。
“砰!”毛文龙气不打一处来的差点把桌子拍散架。
“我就知道沈世魁带来的不是好人,瞧瞧,瞧瞧!”他破口大骂,站起来用丹田之气怒吼道:“朱国昌何在?!”
稍息,一员虎背熊腰的大将大步入内,向毛文龙躬身行礼:“末将朱国昌到,镇帅有何吩咐?”
“沈世魁作茧自缚,竟然被自己带来的人绑了去,此刻正在码头上僵持,你去杀了那绑人的狂徒,将他救下来吧。”毛文龙已经收了脾气,带着些许愤然的吩咐道。
“是。”守备将朱国昌一听乐了,这种事可是极少见到的丢脸事儿,可一定要去开开眼界:“末将一定将沈将军救出来,诛杀狂徒!”
说罢,他一撩衣袍,转身大步离去。
毛文龙枯坐厅中,又去看墙上挂着的巨大地图,目光不住的在图上游走,心中思索不停。
还没过半柱香的功夫,门外又有人匆匆进来,也不顾及礼仪,直直的就冲到了毛文龙近前。
来的却是聂尘刚上岛时碰到的将军张盘,此时他铠甲未解,戎装未去,就急急的来见毛文龙。
毛文龙看他样子,就知他有军情要讲,果然,张盘凑过去低语一阵,听得毛文龙眼睛都瞪圆了。
“真有这样的事?!”他有点不相信的问。
“绝无虚假。”张盘笃定的答道,还坚定的点点头:“我亲自分开问过那几个墩军,他们说的都一样,不会是编出来的谎话。”
“如果是真的,那简直是神器啊!”毛文龙眼珠转了几转,突然失声道:“糟了,我刚叫了朱国昌去砍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