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头靠岸,三尺宽的跳板搭上了船头。
聂尘稳稳地走上栈桥,迎面而来的,是一群熟悉的面孔。
“聂老大!”
施大喧脸都快笑烂了一样,跑在最前头,他上来就是一个熊抱,用尖锐的胡渣刺聂尘的脸,胡渣乱七八糟的扎得聂尘一把将他推开,然后又看到了郑芝龙兄弟魁梧的身形扑了上来。
三个人抱成一团,笑得合不拢嘴,施大喧不甘心的在外围鼓噪,把手趴在三人肩头上傻笑。
“大哥,你可算回来了,我们相死你了!”郑芝豹喜怒形于色,毫不掩饰心中的情感。
“我们都很担心你。”郑芝龙就要沉稳很多,他只是拉着聂尘的胳膊不松手:“听说你去辽东,那边正在打仗,大明的巡抚、经略都死了好几个,凶险万分!以后这种事,交给我们就行了,不须你亲自去冒险。”
“正是、正是!”施大喧补充道,嗓门最大:“中华远东商行少了谁都可以,就是不能少了你聂龙头啊。你是我们的主心骨,今后商行还得靠你掌舵的,不能有失。”
“我只是去那边谈了一场生意,一切都很小心,哪里来的危险?”聂尘随口将跟后金兵厮杀的事轻轻抹过,笑道:“今后我小心些就是了---不过我看没有我在鸡笼,这边也照样被你们经营得井井有条。”
“都是按你留下的章程办的,我等粗人,哪里懂经营。”郑芝龙答道:“先上岸去,衙门里备好了酒菜,知道你这两天要回来,我们三四天前就在准备了,海上只有吃些粗糙的东西,快走,来打打牙祭。”
聂尘于是跟着他们上岸,岸上迎接他的人群里还有诸如杨天生、陈衷纪等人,大家见面,都是一阵久违的寒暄,而人群,最令聂尘惊讶的,是沙舒友居然还在。
这位老兄,已经在夷州呆了多久了?
他不想回去当官了吗?
“沙大人还没走啊?”聂尘满脸堆笑地快步走到他面前,热情地拉手:“舍不得夷州人民吗?”
沙舒友初初时板着脸不苟言笑,被聂尘这么一说,仿佛内心里什么东西被戳烂了一样,脸一下就垮了下来,哭丧着面孔道:“聂龙头,你不帮我,我哪里敢走?回去死路一条,还会连累家属,留在这里至少能保得家里平安,我没办法走啊!”
“这个……好说、好说。”聂尘打着哈哈,心中却暗道:“我最近劫了这么多船,大明官府怕早就收到无数苦主的状纸,若是陪你过海去,恐怕怎么死的都不知道,还是从长计议吧。”
他心里耍赖,旁边的郑芝龙却正色说道:“大哥,沙大人在鸡笼,可帮了我们的大忙,若不是他这位有经验的读书人在,我们的衙门都立不起来啊。”
“哦?”聂尘一听,脑子一转就明白了几分,郑芝龙等人都是粗人,虽然聪明,但毕竟不是官宦,哪里懂什么治世之道,让他们镇压山民、武力开辟容易,叫他们文治开衙、建设经营的确强人所难。
这时候就显示出读书人的重要性了,所以元朝世祖忽必烈能马上打天下,风头无双,最后治天下时,还得靠耶律楚材这样的读书人。
“是啊,龙头,沙大人看着弱不禁风文绉绉的,但说出来的话却极有见识,一句话就顶我们傻傻的干一个月。比如他颁布的夷州律,简简单单的一张布告贴出去,找两个识字的人每天站在布告前向所有人宣读,就让整个鸡笼的人都明白了律法,晓得何事可为何事不可为,教化山民,很有效果!”施大喧也附和道:“如今动不动就打架的事可少多了,老百姓有事都晓得按法行事。”
他同样有发言权,刚过来鸡笼时,施大喧整日忙着配合郑芝龙治理本地事务,山民不开化已久,无人约束,以前就靠当地村长家法行事,如今人多了,不是一个氏族的,老一套自然不行了,整天纠纷打架层出不穷,累得他比闯海还疲惫。
没想到沙舒友随随便便在屋里写了两天,写出一份律法来,抄出来贴出去,全境安然,从此法度森严,一天比一天安定。
“夷州律?”聂尘一下就抓住了重点,他错愕地问道:“什么夷州律?”
“这是我起的名字。”施大喧得意地答道,丝毫没有察觉沙舒友在边上瞪眼:“我想啊,大明有大明律,我夷州的律法自然叫夷州律了。”
“这……”聂尘瞧了沙舒友一眼,哭笑不得,暗想:你在大明司法官员跟前说夷州律,摆明了要造反吗?
于是他忙向沙舒友哈哈一笑:“沙大人不要见怪,我这兄弟粗鲁,不懂这些,今后我让他不这么叫了。”
沙舒友面色不善,只是道:“我是见此地民风彪悍,又不服王化,于是将大明律法挑主要的写下来,供聂大人规制本地适用,我可从来不敢说这是什么夷州律的。”
“沙大人写的律法,自然是大明律了。”聂尘不以为然,对沙舒友的态度一点不着恼,反倒很钦佩地冲他一揖:“鸡笼能有法度,全靠沙大人一力贯之,今后还望沙大人多多费心了。”
这马屁礼貌颇为受用,沙舒友虽然对施大喧的说法不满意,但聂尘这么说就很好听了,于是他同样拱拱手:“费心不敢,只不过举手之劳而已,今后……嗯?今后?”
不等他皱眉瞠目,聂尘就溜之大吉了,沙舒友又惊又怒地站在原地,张着嘴巴目送他在众人簇拥下,逐渐远去。
鸡笼城如今来看,已经像个城了。
原本散如芝麻洒地的小小村落,如今已经在原址基础上扩大了好多倍。
一圈木头城墙绕着整个城池筑了一圈,虽然看起来很简陋原始,但起码有了城池的样子,在聂尘来看,这比澳门那道木墙还好。
而一层用夯土为基、砖石为表的石头城墙,也在缓慢建设中,只不过劳力有限,而鸡笼别处有更为重要的建设项目,所以城墙的排序就要往后放一放了。
经过木头的城门,在几个守门汉子好奇的目光中,聂尘步入城中。
“如今鸡笼城有人口九千三百六十四人,其中丁口约占六成,二十五岁以下的壮年丁口又占三成,这些人大部分是从福建过海而来,也有两广人氏。”走在聂尘身边的郑芝龙解释道,聂尘不在这里时,他就是鸡笼最高长官,一应事务如数家珍:“他们基本上都是沿海盐户和渔民,也有少量的农户,受不了朝廷苛捐杂税,才冒险逃过来的。”
他笑着道:“不过颜思齐颜大哥在里头起了不小的作用。”
“说到颜思齐,他怎么不在这边?”聂尘这才想起颜思齐应该也在鸡笼才对,毕竟早在动身往辽东之前他就安排颜思齐离开京都了,现在却不见他的身影。
“颜大哥过海去福建了。”郑芝龙干脆地答道:“他过去招人过来,说鸡笼人口增加得太少,很多地荒着没人耕种,不如过去找些人来。”
“过海招人?”聂尘听了脚步都顿了一下,感动不已:“他是上了海扑文书的啊,过海招人实在太危险。”
“我也这么说,不过颜思齐固执己见,非去不可。”郑芝龙无奈地说道:“不过这边的福建人一大半都是被他引来的。”
“九千多人了……”聂尘舒了口气:“我离开这里时,好像才不到三千人,这才四个多月,就快过万了。大明的县城,若是三等小县,人口平均也不过两三万人,鸡笼也就快赶上大明一个县了……”
“所以说颜大哥功不可没。”郑芝龙深有感触:“如不是他,哪里能增加这么多人。”
施大喧插嘴道:“而且这两个月,人口增加特别快,几乎每天都有船过来而来,不少小船过海艰难,在海上被大浪打翻,所以我们巡海的船还多了一份事务,就是救助投靠我们的老百姓。”
“人口是根,没人什么也干不成,这么做是正确的,哪怕因此而耽误断海,也是值得的。”聂尘赞成这种做法,点头表扬。
说着话,众人来到了城中一间高大的门头前,门头是典型的大明官署做派,三开间的门脸,两座朱红色的木门,钉了铜泡,两侧一溜的白墙,延伸出去很远,门楣上一块黑底白字的“澎湖游击将军衙门”的招牌苍劲有力。
聂尘看向郑芝龙。
“这也是沙大人的手笔。”郑芝龙极为自豪地答道:“房子是我修的,专门请的泉州工匠过来设计监工,用了三个月才修好,大哥你若是早回来一个月,都见不着这成品。”
“呵。”聂尘本想说创业初期,不该这么浪费人力,但想想这年头老百姓就信这个,若没个像样点的衙门,人还不服你呢,于是也没有说话,抬腿走了进去。
绕过影壁,进入大院,里面的布置跟大明其他县城一样,两侧厢房布置户、吏、礼、兵、刑、工六房和皂、快、壮三班,是直接面对老百姓的办事机构,从这里再进入二层院子,才是衙门大堂。
聂尘进入大堂,坐在正中,郑芝龙等人尾随,坐在两侧,聂尘瞧见沙舒友远远地在院子里转了一圈,不声不响地走出去了,想必他身份不同,不甘心与自己这帮军汉坐在一起吧。
坐定了,郑芝龙更仔细地将鸡笼目前的情况细说了一遍,这一说就是一个时辰,毕竟事情太多,就算摘要讲,也颇费时间。
“人口多了,粮食就不够,目前我们建了太平仓,用来存储从倭国运来的粮食,也过海买了一些……”
“城外的开荒,也一直在进行着,按聂大哥定下的原则,开荒时实行我们划片,百姓自行开荒,农具和种子无偿提供,不过必须按时交公粮……”
“炮厂的建设,也搭好了架子。卜加劳先生的人过来了好几次,指导我们怎么建厂,现在房子都差不多了,澳门正在运设备工具过来,已经运了两船,正在安装,等大哥有空,可以去看看。”
“至于船厂,更是很进展很快,从平户搬过来的东西全部就位,工匠也是现成的,那些荷兰俘虏有几个懂船,都安排在船厂做工。只等进山伐木的队伍运出第一批大木头,我们就能开工了。”
“还有码头,我们打算全用中华远东商行的人来运作,商行就是码头的东家,用商行的钱来投资建设,将来但凡进港靠岸的船都得向商行交税。这法子很管用,虽然码头修建花了不少钱,但每天都有船靠上来,税收可观。”
聂尘仔细地听着,一字不漏,时而沉思,时而凝目,这时候忍不住打断道:“我们的目的是讲鸡笼建成南北的中转站,倭国和大明北边的货必须在这里卸,南边的船也只能在鸡笼装货,我在平户这些天就是和海商们谈这个,如今每日来靠岸的船又多少?”
“大约每日从北面来的船有四五条,南边上来的也差不多这个数。”郑芝龙连小本本都不用翻,立刻答道:“我估算了一下,这个数字差不多是正常的,没有船漏过去。”
“这些人这么听话?”聂尘笑道:“就没人不服气?”
“不服气的肯定有,毕竟是要真金白银的截人家的财路。”答话的是施大喧:“不过我们的船每天出去巡海的都是四五条一队,起码五六队,一出去就是差不多二十条船以上,碰上谁都不怕,就算打不过也能跑掉,呼唤更多的船围攻,打得几仗,再加上你聂老大的威名,谁还敢不服?”
郑芝龙接嘴道:“有两回,还碰上了大明的水师。”
“水师?”聂尘眉毛挑了挑:“结果呢?”
“我们随便打了两炮,他们就逃了。”施大喧哈哈大笑:“不堪一击!”
“那些将官不过是得了海商的银子,出来应付应付,碰上硬茬,自然就怂了。”郑芝龙冷静分析:“水师不算什么,真正的劲敌,恐怕还是荷兰红毛鬼,平托先生上次送鸟铳来的时候说,荷兰红毛鬼又在满刺加集结船队,有北上的迹象。”
“荷兰人不会这么快来的,他们在远东没那么多船,上次沉的船就够他们伤筋动骨了。”聂尘不以为然,摇摇头:“不要过多关注荷兰人,把夷州赶紧盘活才是大事---现在左右没事,走,我们去炮厂看看。”
“现在去?”在座的人都吃了一惊:“饭都还没吃呢。”
“饭什么时候吃都可以,等一等无妨。”聂尘拔腿就走:“我是甲方,是老板,不紧着点可不行,炮今后可是我们吃饭的家伙,早一日造出炮来,我们就多一分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