赶走两个手下的官儿,朱钦相一直端着的沉稳脸色,就如同泄了气一样,再次变得有点焦躁起来。
他站起身,在屋里转了几个圈,这间屋子是位于前院的小厅,惯常的用处是巡抚召见各类贵客或者宦场人物,所以布置得极为雅致,靠墙的多宝架上摆满了古玩趣物,空白处挂了字画墨宝,桌上还焚了一炉檀香。
香气缭绕中,朱钦相心神不宁地站定了脚跟,抬起头,望着房梁发呆。
门口有人探头,却是刚才被唤去送信的家人,看朱钦相魂不守舍地在凝视房梁,他迟疑了一阵,方才开口道:“老爷,信交给驿丞了,他答应马上喂马,两刻钟后就派人启程,福州到京城三千多里路程,就算用军驿,换人换马日夜不停步,约莫二十天出头才能送到。”
朱钦相惊了一下,发现是亲近的师爷在说话,方才放下心来,这个师爷是跟着他从江西一路起家而来的,若论忠心,自然没的说,朱钦相可以怀疑任何人,但不会怀疑这位师爷背叛自己。
“那就好,那就好,不然误了几位大人的事,可担待不起。”朱钦相连声说道,焦躁的情绪去了一点点,但依旧不肯落座,迈着步子走到窗边看向外面的一簇已经泛黄叶的湘妃竹,声音有些沙哑地低声道:“老黄,你跟我半辈子了,也有个秀才的功名,将来有什么打算?”
“打算?”师爷老黄笑了笑,道:“自然是跟着老爷了,老爷去哪儿我去哪儿,这么多年了,也伺候不了别的主子。”
“呵,老黄,你还是这么会说话。”朱钦相也笑了一声,转身却摇起了头:“你跟着我东奔西走,家里也不能拉下啊,从你的几个儿子中间选一个出色的,去浙江商行里做事吧,先学习怎么做生意,等会了,就当个掌柜。”
“嗯?”老黄愕然抬头,继而大喜,忙拱手鞠躬:“老爷这是要送我家一场富贵啊,浙江商行的生意是金山银山一样,我家小子参进去,将来还不家缠万贯吗?多谢老爷,多谢老爷!”
“谢什么,你本有仕途前程,全陪在了我身上,我若不送你一点富贵,心中难安。”朱钦相笑容带着苦涩,在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商行本来只有朱家子弟有资格进去做掌柜,你家孩子去了,是破例,叫他好生做,别丢了黄家的脸。”
“那是,那是,若是不中用,他也没脸呆下去,我一定要督促他的。”老黄笑得嘴都合不拢了,鞠躬作揖像捣蒜一样。
不过捣了一阵,他回过味来了,眼珠子一转,脸色就变得凝重,再看朱钦相像憋了一肚子怨仇无处倾诉的样子,老黄就更觉得不对头了。
“老爷……是不是京里出事了?”他猜测道,回头瞧了一眼门口,再低声询问。
“出事?京里这两年,出的事还少么?”朱钦相苦笑道,伸手揉自己的太阳穴:“只不过……这一次却是有些啼笑皆非的意味。”
“究竟出什么事了?”
“你,先看看这个。”
朱钦相从袖袋里摸出一本册子,递给老黄:“这是前两天从京里有人带给我的,如今京城里已经传开了这本册子,都是手抄本。”
“这是?”老黄孤疑地接过,瞄了一眼封皮,就吓得差点把册子脱手丢出去:“东林点将录?!”
“看书名就知道是谁写的吧?”朱钦相哼声道:“是阉党、左副都御史王绍徽写的,这家伙真是个人才,竟然效仿《水浒》一百单八将,列了我东林一百单八个人名,若是这册子落入皇上眼里,上面的人就全完了,其心可诛啊!”
“难道还没入皇上龙眼?”老黄不可思议地问道,他知道,如今阉党和东林党闹得不可开交,正是杀人见血的时候,这本《东林点将录》搜罗了东林党一众大佬,若是按图索骥,等于一次规模巨大的洗牌。
“说起来可笑,宫里的内线说,魏阉拿这本书去给皇上看,但皇上不认字,让他读,魏阉这厮却也不认字,自然读不出来,他寻思若是把《水浒》里梁山好汉造反的故事讲出来,皇上就知道事情严重性了,于是他就讲了几个,不料,哈哈哈…..,”朱钦相仿佛想起了什么可笑的事,板得硬邦邦的脸上,露出几分真实的笑容来。
“不料怎么了?”事情说到关键处却断了,急的老黄抓耳搔腮。
“不料皇上听了,大喝一声:痛快!勇哉!”朱钦相说完,笑得前仰后合,不能自已,在椅子上滚做一团。
老黄听了,也不禁莞尔,笑道:“魏阉偷鸡不成,差点蚀把米,这本书估计是派不上用场了。”
“正是如此,魏阉从宫里出来,气得七窍生烟,把王绍徽叫过去骂得狗血淋头,真是笑死人了,哈哈哈!”
“确实可笑,阉党都是些猪狗之辈,愚蠢之极啊。”
两人捧腹大笑,笑道眼泪都要出来了,良久才停息。
老黄想了想,道:“既是如此,老爷发什么愁呢?这是大快人心的事情啊。”
“这事是好笑,我愁的不是这个。”朱钦相叹口气,从大笑中瞬间进入了忧虑模式,他指着老黄手里的册子道:“你翻翻,里面有没有我的名字?”
老黄立马将册子颠来倒去的看,看了两三遍,笃定地答道:“没有老爷的名字。”
“我愁的,就是这个。”朱钦相接二连三地叹息:“上头连南京的小小御史和给事中都榜上有名,我这个福建巡抚、正三品的大员却榜上无名,若是那些正人君子看了,会怎么瞧我?今后我又怎么抬头见人?”
“他们会不会以为我投靠了阉党?会不会以为我为人不齿?我自然问心无愧,但人言可畏,三人成虎啊!”
面对朱钦相痛心疾首的问句,老黄无言以对。
他确实不知道该怎么说了,从内心来讲,老爷大名不在册子上是难得的幸事,但从朱钦相的角度来讲,册子上无名比有名还要难受。
“这个……”老黄嚅嗫着嘴,不知道该说什么。
“所以我必须向几位东林老大人表明清白,但我人在福建,距离京城千里之遥,别的也帮不上忙。所以我思来想去,觉得最好的办法,就是替他们将这边的家业照看好。”
朱钦相开始摸胡须了,老黄知道,他一摸胡须,就表示有办法了。
果然,朱钦相接着说道:“几位老大人,还有我江南士子的家业,在海上的不少,包括我朱家在内,每年通过海上买卖进账的何止千万,若是在这上面立下功劳,我想他们自然不会觉得我朱钦相是外人了。”
“原来老爷送往京城的信里,说的是这个意思!”老黄跟了朱钦相多年,心灵相通,一听这话立刻明白了后面的原委,恍然大悟道:“难怪老爷要下定决心剿灭夷州海盗,原来是为了恢复澎湖航道。”
“其实若不是这回事,也不必跟他们翻脸的,毕竟南居益已经搭好了桥,夷州海盗也很懂事,托人送来了好几箱珠宝金银。”朱钦相有些惋惜地说道:“可是这等良机,错过了再也没有其他好机会了,只好拿他们开刀!”
“但是,听说夷州海盗很是凶悍,老爷要动他们,可要思虑周全。”
“这个我想过了,澎湖海战打红毛鬼的真实情形,南居益也跟我交过底,这伙人是很厉害,水师的那些破船烂钉决计不是对手。”
“那……老爷怎么办?”老黄很迷惑了。
“千里之堤毁于蚁穴,我们不跟他正面硬扛,从内部击破之!”朱钦相胸有成竹地侃侃而谈,就差手里拿一柄鹅毛扇了:“我查过了,这个夷州匪首聂尘,原是倭国大海商李旦的手下,李旦死后,他才异军突起,称霸一方。”
“但他崛起,并不是顺风顺水,他和李旦的儿子李国助之间,有莫大的矛盾,李国助恨不得将他扒皮抽筋,生吞其肉!”
“还有很多大小海匪,也对他深有不满,此人行事乖张,无所顾忌,仇人大把。”
“于是我在派人过海去跟聂尘洽谈的同时,也派人去了搭船去了倭国,秘密和李国助见了面,商量了由他们纠集各路人马,出人出船,偷袭聂尘,将其一网打尽的计划,事成之后,澎湖游击的官职就是李国助的,我还可以将夷州一并交给他管理,反正那个蛮夷之地无人在意。”
“这个法子,朝廷不出一文钱,一个兵,一条船,就任由他们打生打死,若是两败俱伤,那就更好了,我们坐收渔翁之利,岂不妙哉?哈哈哈!”
老黄听得眼都直了,把大拇指竖起来你,高高举在头顶,大喜道:“老爷这是驱虎吞狼之计,实在太妙了!高,实在是高!”
“更妙的,还在后头。”朱钦相神秘一笑,凑近老黄:“无论李国助赢还是输,双方都将大伤元气,我可以收编他们,让他们为我效力,派人控制住这些海匪,假他们之名,行断海之事。到那个时候,源源不断的银子就如潮水般地涌进我的荷包,我就有的是钱,想买什么官位就买什么官位,整个江南家里有海上生意的人都要仰我鼻息,看我脸色做事,老黄,你说好不好?痛快不痛快?!”
“实在太高了~~!”老黄都要破音了,他视线朦胧,仿佛见到了金山银山就在眼前浮动,那些泛着浪花的潮水带着金银的闪亮,劈头盖脸地打过来。
“我朱钦相行事,明面上四平八稳,骨子里却傲骨雄心,所以阉党的人以为我不是东林一派,却不知,这些蠢货走了眼。”朱钦相提起阉党就嗤之以鼻,哼哼有声:“天下间百无一用,只有金银离不得,有钱才有人跟你,才有人肯帮你,这个道理很多人不懂,就连杨涟等前辈都太过迂腐,殊不知靠一身正气,是做不好事的。”
“所以说,老爷这样的人物,才是做大事的人。”老黄夸赞道,大拇指一直不肯放下来:“我跟着老爷,真是跟对了人!”
朱钦相受了奉承,不禁哈哈大笑:“不过我唯一有点担心的,是李国助实力不够。但是仔细想想,他怎么说也是李旦的儿子,衣钵至少大头由他继承,李家的号召力在海盗当中也很强,振臂一呼应者不说云集,至少也能涵盖浙江、福建一带的海盗吧,得道多助乃兵家取胜之道,再说以有心算无心,这一仗应该立于不败之地。”
“老爷英明,眼光一向很准,必然是赢定了的!”老黄继续拍马屁,把手举得高高的。
远在大海另一头,平户港外的一个人迹罕至的小小离岛上,全是礁石和沙子的海滩里,站着几个人。
北风呼啸,寒意刺骨。
“阿嚏!”
裹着毛皮大氅的李国助打了一个喷嚏,鼻子被冻得通红。
“狗日的,他们来了没有?”吹了半个时辰的风,李国助的耐心已经快要磨没了,他冲站在近处一块大石头上朝海上一直眺望的刘香喊道:“杨六、杨七这俩兔崽子若是没有诚意,老子不待见他们了!”
“少东家稍安勿躁,就快来了。”刘香抬头看看太阳,笃定地答道:“约定的时间已经快过了,他们准来。”
“哼,办事不力!”李国助嘟囔着,只觉鼻腔里堵得慌,于是把身上的大氅又裹紧了一点:“若是我爹在,杨六杨七这等不入流的家伙老子都懒得见他们,而今却要我在这荒岛上等他们,娘的,真是……”
骂骂咧咧的话还没说完,就听刘香叫道:“来了来了,他们来了!”
远远的水面上,一片白帆晃荡,大队的帆船出现在视野里,这些船大小都有,新旧不一,大多数都是常见的福船、广船,桅杆上飘扬的旗号也很杂乱,不过大多数的旗帜上都绣着一个“刘”字。
李国助踏前几步,鼻孔里哼了几下,仿佛是在喷出里面的鼻涕,又像是在表达对来者的不屑。
“这俩兄弟带来的船不少啊,是怕了我吗?”李国助大刺刺地哂道:“呵呵,闻听我李国助的名头,这些家伙还是胆寒啊。”
“少东家,他们带来的船是来跟我们会和的。”刘香不像说出实情来打击李国助,但不得不这么说:“他们花了两个月时间来串联,好不容易才聚拢了浙东的各路豪强,当然不能散开来等一阵再来聚一次,打铁趁热,大家等会坐在一起把话说开了谈拢了,过两天就好动手!”
“这么说这些日子就要吃我们的了?”李国助老大不高兴,愤然道:“那等弄死了姓聂的,我们可要拿大头!”
“自然我们拿大头。”刘香附和道:“不过要想拿大头,可得先拿出实力来,少东家,等下英雄会,可千万要沉着,那些豪横的家伙可不是轻易臣服于人的。”
“这个我知道。”李国助把眉毛一挑:“跟我爹这么些年,怎么摆平这些家伙我还是知道的。”
他把牙花子磨来磨去,发狠道:“等着吧,姓聂的,老子带来虎狼之师,又有朝廷当后盾,定要平了你那荒岛上的窝子!”